南京應天府,現名爲江寧,不過對於明軍而言,江寧是滿清強行冠以的稱謂,自不可用,公文上向來是以南京或是應天府相稱。
此間乃是明太祖的龍興之地,明初洪武、建文及永樂朝前期的京師所在,南明時期的弘光朝也是依靠着南京的行政班底在極短的時間內組建了政府。
只可惜,南京的明城牆在當年耗時達二十餘年才修建完成,有明一朝更是光大型修繕就多大四十餘次。結果先是在面對明成祖的靖難大軍時守軍開門迎降,後來到了弘光元年,清軍南下之時,南京的東林君子和勳貴們更是毫不猶豫的降了清軍。
知道這些故事,陳文無不嘆息,南京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垣,但凡是來過這裡的外國人都會讚歎其城垣規模的龐大以及城防體系的堅固。但是很可惜,沒有堅定的守衛者,城池修得再堅固也沒用任何用處,當年發生在遼東、遼西的那一幕幕就是最好的前例,而南京更是如此。
只不過,嘆息歸嘆息,親眼看到這座千古雄城的瞬間,陳文的內心亦是如麾下的將士們一般,對如此雄偉的城垣充滿了由衷的驚歎。
南京城池由內而外,分作宮城、皇城、京城和外郭四重城牆體系。外郭不下百里,過於巨大,守軍不足自是難以守禦。一如鄭成功那般,陳文抵近城下,亦是在第三層的京城之外,只是鄭成功沿長江而來,紮營於城北,陳文則是由南向北,大軍在南。
京城城牆,依照山勢、湖泊、河流的地理形勢修建,最大化了地形對城防體系的加成。城牆長六十餘里,高十四到二十六米,寬七到三十米不等,騎兵可以在城牆上跑馬機動。城門、甕城、水關、橋樑、護城河、藏兵洞乃至女牆、城樓等防禦建築一應俱全,可謂是中國古城牆之集大成者。
宮城、皇城位於京城東南,乃是皇宮所在,包裹在京城之中,至少陳文在城外想要窺伺皇宮,還需登高遠眺。
大軍列陣於城南,陳文已經接到了浙江沿海巡航水師收復崇明,俘獲樑化鳳的報告,如今這支水師正與江西鄱陽湖水師的分艦隊一起截斷長江航道,防止清軍北逃。
戰略目的達成,奈何江浙明軍的水師艦船較之福建明軍相差甚多,此前更沒有進入過長江航道,對水文的瞭解程度也比較低。在這個沒有探照燈,沒有無線電,沒有蒸汽發動機的時代,長江如此寬廣的航道,截斷一詞也並非是一定。至少在前天和昨天的深夜南京方向都有艦船向北駛去,尤其是前天,待水師發現後追上去,僅僅擊沉了最後的兩條,上面俱是江南江寧左翼四旗的老弱婦孺。
根據獲救者聲稱,此番偷渡主要就是爲了將南京的旗人運回江北,同日出發的艦船裡就有載着八旗軍的,數量加一起大概有上千人的樣子。、不過大概是唯恐滿城鬧事,馬國柱也知道南京有陳文的密探,所以爲求保密,滿城裡的婦孺也沒敢丟下,都是分批次啓程北上。
第一天如此,第二天明軍的巡邏力度大幅度加強,清軍的偷渡變成了強渡,結果在明軍的大艦巨炮之下,不是被擊沉,就是被撞沉。總而言之,能夠活着逃到江北的可謂是少之又少。
合圍完成,幕僚有建議先去祭明孝陵,立刻就遭到了其他幕僚的否定。原因很簡單,根據情報顯示,鄭成功就是在抵近南京後先去祭拜的孝陵,還賦詩一首寫道:“縞素臨江誓滅胡,雄師十萬氣吞吳。試看天塹投鞭渡,不信中原不姓朱!”
氣勢恢宏,也確實配得上瓜州、鎮江兩捷,但是鄭成功沒有最後沒能成功,所以他們認爲這樣做不吉利,還是要先破南京再說。
陳文也覺得還是先破南京再說,倒不是不吉利什麼的,只是他的作風一向求穩,南京一日未下,心就懸着一日,總要達成了這不世奇功再去錦上添花。
大軍列陣於聚寶門外,背後就是雨花臺,辛亥革命時江浙聯軍收復南京曾在這裡與清軍進行過大戰。而現在,提前了兩百五十六年,江浙明軍不費一槍一彈就佔據了雨花臺,南京已經徹底暴露在了漢家王師的兵鋒之下。
城內的綠營不可信,這已經是江寧官場的共識了。這幾日城內的綠營將領更是沒少過串聯,只是不知道馬國柱還會不會再走一回狗屎運,所以現在還沒有太過明目張膽。但是這樣一來,馬國柱真正能信得過的卻只剩下了這些逃回來的八旗軍,甚至就連同樣從溧水逃回來的北方綠營也不敢去相信。
這一次,八旗軍的數量遠勝於上一次鄭成功圍城,但卻比上一次更爲兇險。起碼上一次還有援軍不斷抵達,都是成建制的部隊,而現在,濟爾哈朗都敗了,援軍大抵也不可能出現了,光是兵多,建制都被打散了,戰鬥力直線下降,畏戰的心態倒是隨着江浙明軍越來越近而在不斷的提升。
城頭上,八旗軍的盔甲都沒有重新備齊就被派到了城頭,手持着兵器,眼看着江浙明軍在城下耀武揚威卻像是一片片枯葉似的在秋風中瑟瑟發抖。
陳文如今已經是全勝之勢,對城裡的清軍自然是沒有任何耐心可言。只是一擺手,一個明軍傳令兵策馬而出,抵近到城下舉起鐵皮喇叭大聲向城上的清軍喝去。
“奉朝廷明令,討伐建州叛逆,棄械投降者免死,抗拒王師者格殺勿論。我家大王說了,如此優厚的條件只有今天一天,子時一過,大軍所致,無論八旗、綠營,亦或是文官、小吏,玉石俱焚,絕不寬恕!”
“早降!”
“早降!”
“早降!”
“……”
傳令兵在城下說罷,在城下跑了幾圈,讓城上的所有清軍都看清楚他的模樣便策馬返回。
攻城的方法陳文早有計劃,當年太平天國攻南京用的就是爆破的手法,陳文計劃效仿一下,不光軍情司南京站早已標註了南京城牆的薄弱點,甚至他就連軍中的工兵專家趙遷都帶來了,就等着讓清軍提前幾百年見識一下這等戰法的威力。
作爲軍中的工兵權威,趙遷培養出一批又一批專業技術強的工兵人才,但是他卻從未有真正在攻城戰中施展過爆破的手段。這是一大遺憾,畢竟演練和爆破是不一樣的。可是這畢竟是南京,明王朝的龍興之地,說炸就炸了,心理負擔可以說是大得很。
趙遷有些扭扭捏捏,陳文卻也不在意。勸降是例行功課,畢竟這城是兩百多年前修的,氣勢恢宏,可以說是中國在這個時代於西方人眼中的標誌性建築之一。炸燬了,倒也可惜,而且還要花錢修,對於窮日子過慣了的陳文來說,能少一筆花費是一筆花費。
片刻之後,城頭上吊下了一個八旗軍軍官,自稱是江南江寧左翼四旗的昂邦章京喀喀木,前來與陳文議和的。
“駐防將軍作爲使者?”
喀喀木在歷史上的南京之戰中不似戴罪立功的管效忠、蔣國柱二人,也不似其他在鎮江與福建明軍交鋒的軍官,並沒有受到任何處置,一個功過相抵就把如此大罪抹了乾淨。或是滿清的臉面問題,亦或是其人在滿清朝廷中的後臺運作,這些陳文已經不得而知了,但是濟爾哈朗被俘、清軍慘敗的今天,居然還敢出來討價還價,倒是引起了陳文的幾分興趣,腦子裡轉出了一個新的花樣出來。
“派人,去找片綠營負責的城牆去喊話,叫他們派人下來談談。”
南京城牆太長,八旗軍數量不少,但是分攤開來卻根本守不住城池,馬國柱只得讓八旗軍守城門,綠營兵守城牆,這樣既可以分擔八旗軍的軍事壓力,又可以確保城牆上的兵力。
“末將見過王爺。”
行到陳文馬前,喀喀木躬身一禮,衆將不由得眉頭一皺,而李瑞鑫更是戟指其人,大聲喝道:“放肆!區區蠻夷,見我皇明郡王之尊,也敢如此無禮?”
有了一個起頭的,衆將更是無不出言怒喝,反倒是陳文對此並沒有什麼在意的。
“算了,一個蠻夷,也懂咱們華夏禮儀?無需與這廝一般見識。”他騎在戰馬上,俯視站在地面上的喀喀木,高下立判,這時候糾結於禮儀,卻有些仗勢欺人的樣子。
陳文向衆將說罷,轉而向喀喀木問道:“你這韃子此來,可是替城裡的韃子求條活路的?”
這是應有之義,陳文如今的勝勢之大,並不是當初的鄭成功所能夠比擬的。南京城內,江南江寧左翼四旗在此前就已經覆沒,濟爾哈朗帶來的兩萬八旗軍,由於陳文的戰術施展成功,對濟爾哈朗坐鎮的八旗軍展開了合圍,能夠活着逃回南京的雖然比單純的擊潰要少上很多,但是每一個八旗軍對於滿清而言都是寶貝,尤其是滿洲八旗更是絕對的核心武力,損失哪怕任何一個都是對滿清硬實力的削弱,自是不敢輕忽。
“不,末將是來替這一城漢人百姓的性命來向王爺求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聽到這話,陳文眉頭一皺,繼而冷笑道:“本王沒聽錯的話,你這韃子是在威脅我?”
“末將不敢,王爺威震天下。但是狗急了也會跳牆,城裡的奴才們自知必死,想要來個魚死網破。奴才是江南江寧左翼四旗的昂邦章京,管束不了那些奴才,可是卻要爲滿城裡的老弱婦孺負責,還望王爺看在婦孺不曾害過漢人的份上,放過這些奴才,末將保證只要渡過長江,馬國柱一定會將江寧完好無損的交給王爺。”
喀喀木說的有理有據,他的官位很高,但卻約束不到其他牛錄的奴才。現在他們手裡能夠作爲要挾的只有南京城裡面的百姓,雖然屠城很可能會導致明軍從外面殺入,但如果真的死路一條的話,臨死前發泄發泄獸性,也沒什麼不正常的。
至於滿城的婦孺,雖然也是旗人,但是陳文的作風卻不似江南的士紳們口中的那般冷血,婦人之仁總是有的,打一張彰顯仁義的好牌出來,沒準會有奇效也說不定。
“那些老朽年輕時不是你們八旗軍的士兵?那些害人的韃子不是婦人生養出來的?孩子日後不會變成食人的野獸?你說老弱婦孺沒有害過漢人?你在給本王講笑話嗎?!”
這個結果出乎了喀喀木的意料,陳文說的沒錯,滿清從遼東開始,就是在漢人的累累屍骨上建立起來的,這個族羣中的每一個人都在這場野蠻征服文明的盛宴中受益,不只是親手殺死漢人的男丁,沒有遼東的幾百萬漢人的屍骨無存,他們只能躲在遼東的老林子裡瑟瑟發抖,沒有關內的歷次屠殺和民族壓迫,他們的如今的錦衣玉食又是從何而來。
明末以來,七千萬丁不下兩個億的漢人,在短短几十年之中,銳減了一半還多。北方還可以歸咎於天災、階級壓迫以及流寇,但是遼東和江南在努爾哈赤以所謂的七大恨起兵和清軍南下以前,卻是安樂祥和的所在,這些地方的人口銳減即便不能說是全部,百分之九十以上也都是滿清做下的。
仇恨到了這個地步,若是在清末還要顧慮國際影響和列強幹涉,但是在明末清初的十七世紀中葉,血債就必須用鮮血來償還!
但是,南京城內的百姓同樣是漢家子民,民族元氣衰落到了今天這個地步,能少死一些總是好的。畢竟,人沒了,就真的沒了,或許在上位者眼裡這些草民都只是一堆數字而已,但是出身草根的陳文卻很清楚,一個人哪怕再卑賤,也同樣有常人的喜怒哀樂,上位者的每一個決定都有可能毀掉原本的幸福。有時候,婦人之仁,也未必是錯的。
“本王可以給那些婦孺一條活路,依杭州駐防八旗論處,入苦力營爲奴。否則,玉石俱焚,這就怪不得本王了。”
“苦力營。”
喀喀木聽到這個詞,嘴角不由得抽動了幾下。江浙明軍的苦力營在滿清很是有名,據說進去的就沒有能活着出來的,甚至還有人說浙江、江西的那些軍事建築裡面都是用清軍的屍體作爲材料的。
喀喀木身在高層,知道的更多一些,進入苦力營並非死路一條,好好幹活還是有活命的機會的,以前浙江邸報報道過一個叫做王啓年的前綠營兵在苦力營裡任勞任怨,減刑出了苦力營,後來還當上了監工。
但這只是對綠營兵,前年四省會剿中被俘的漢軍旗,不是被陳文賣給了鄭成功,就是在苦力營活活累死,甚至在那裡,前綠營兵欺負前八旗軍已經成了討監工歡心的一種方式,有此可見八旗軍在那裡的生活處境之惡劣。
至於杭州駐防八旗,喀喀木倒是聽說過,先拆了滿城,而後又被弄去清理西湖,最後才進了苦力營,具體如何還不太清楚,但是這個他預期的差距實在太大。
“王爺,末將知道進了苦力營就是死路一條,您這不是欺人之談嗎?”
陳文沒有正面回答喀喀木,反倒是一個衛兵湊到了近前,陳文笑着點了點頭,隨即一個綠營軍官便被帶到了近前。
“你這漢狗!”
喀喀木一眼就認出了此人,這個軍官是江南督標的軍官,有此一來,其意圖不問可知。
軍情司南京站這兩天在城裡也做了不少的工作,但說到底也沒有寄予太大的希望,現在這個軍官過來談條件,陳文卻沒有按照常理將他們分開,而是直接放在了一起,爲的就是讓他們彼此之間產生這麼一種爭競之心。
“瞧瞧,本王不只有你這麼一個可以談條件的對象,他的條件若是聽上去讓本王覺得更有意思,那你就沒用了。”
主導權易手,喀喀木又沒有做過買賣,哪知道如何應對這種情況,況且就算他知道,難道陳文這個當年做過銷售的明軍大帥還會給他機會不成?
“王爺,江寧的城門都在我們八旗軍的手裡,他們綠營開不了門!”
“開不了就開不了,難道本王攻城時他們還不會在背後捅你們一刀嗎?而且他們在這裡,只有你知道,城裡的韃子又不知道,該當如何防備,你可想過?”
這是一個死局,守軍出現二心,八旗軍知與不知,受益的都是陳文。那個綠營軍官在過來的時候,陳文的衛兵就吩咐過了,過來什麼也不許說,否則死路一條。現在陳文利用競爭把喀喀木逼到了死角,剩下的也就不難了。
“末將願意回城說服其他八旗軍。”
喀喀木無計可施,陳文便放他離去,至於喀喀木回城後是去跟綠營兵內訌,還是真的開城投降,死的都是清軍,反正陳文是不會在乎的。
良久之後,城東監視的騎兵報告,大批的八旗軍從城東策馬逃出。與此同時,聚寶門城門大開,喀喀木以下的大批八旗軍魚貫而出,當着明軍的面將武器鎧甲丟棄在一旁,跪地請降。
結局從濟爾哈朗慘敗開始就已經註定,眼見於此,陳文一聲令下,明軍將這些八旗軍盡數捆綁起來,同時大軍士氣昂然的進入城內。
“把這些韃子先扔一邊去,本王可是守信諾的。”
說罷,陳文指着陣後的另一批在戰場上被俘的八旗軍,厲聲喝道:“來人,把這些韃子拉到他們以通海案殺害抗清義士的所在,盡數斬首,以慰忠臣義士之在天之靈!”、
(第五卷,彤雲壓城,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