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兵無陣不戰,一旦戰陣被破,步兵的戰鬥力根本無法與騎兵相抗衡,其結果將會出現草原上狼羣驅趕羊羣的場面。
江浙明軍以陸軍聞名天下,但真正作爲核心的卻還是步兵戰陣,鴛鴦陣、長槍陣的重步兵搭配火器部隊的輕步兵,在戰場上堂堂正正的列陣而戰。騎兵,僅僅是輔助而已,戰前構成情報屏蔽,防止敵軍干擾,步兵擊潰敵軍後發起追擊,擴大戰果。
有此戰法,乃是江浙明軍騎兵數量始終處於劣勢的必然結果。戰場上想要取勝,揚長避短是最基本的,陳文自是要設法發揮步兵戰陣的威力,但濟爾哈朗則是要設法破壞掉戰陣,將更多的明軍打散到個體,成爲潰兵,從而將雪球滾起來。
密密麻麻的盾車滾滾向前,透過望遠鏡,陳文能夠很清楚的看到盾車的結構——兩輪並排,足足有三人寬的手推車,車子的橫板很短,上面立着一面木牌,看上去非常厚重,而且也並非是純木製結構。
“牌甚厚,一層牛皮,一層鐵皮,小磚石擊之不動,大磚石擊之滾下,柴火擲之不焚。”
甲申時在北京殉節的東閣大學士工部尚書範景文所著的《戰守全書》中如此這般的記載了這種明末清初時被清軍廣泛使用的戰車的結構。
陳文依稀能看清楚盾車上的盾牌乃是複式結構,聯想到軍情司南京站送來的這幾個月江北有大規模牛皮交易和濟爾哈朗趕到南京後將這幾個府的鐵匠都聚集到了南京的消息,這盾車到底是個何等防禦力有就不言自明瞭。
“居然還有這麼復古的戰術啊!”
盾車掩護步兵前進,清初努爾哈赤和皇太極的時代,後金軍和清軍都經常性的使用這種戰術。原因很簡單,用盾車來降低明軍火器殺傷,這等結構的盾車,鳥銃拿它根本就沒有任何辦法,甚至就連虎蹲炮也同樣是無可奈何。而“奴以牌車推遮一車二十餘人”,對清軍來說絕對是大有益處的。
但是,這種戰術在降低傷亡的同時,也意味着軍隊戰略移動速度不可能太快。
最初還好,清軍不是在遼東、遼南打東江軍,就是在遼北欺負林丹汗,再要不就是去遼西掃蕩關寧軍,都是圍繞着遼東的那一畝三分地作戰。可是到了入關後,這種戰術立刻就跟不上清軍騎兵奔襲,明軍望風而降的快節奏,所以便不再使用了——反正有八旗軍幾十年積累下來的赫赫威名,有大批的漢奸部隊作爲炮灰,自也是用不着這些東西了。
清軍的盾車移動速度並不慢,後面三個清軍推着一輛厚重些的兩輪手推車,至少沒有拖慢步兵整體的行進速度。
陳文在看着這些盾車,戰場上的明軍更是如此。清軍的戰陣緩緩進逼,每走一段距離就要稍停下來。這是應有之義,戰線過長,這樣做可以降低隊列在行軍過程中發生斷裂的可能,更可以防止其中的一部分過於凸前。
此時此刻,這個距離並非是明軍的火炮能夠打擊到的,明軍自然也沒有貿然開火,其他兵種還好,炮兵的軍官們則無不在不停的測量彼此之間的距離。畢竟,他們纔是明軍攻擊距離最遠的兵種,也將會是最先對這些盾車造成打擊的兵種。
清軍緩緩前進,戰場上的空氣也愈加的壓抑了起來,待到裡許的距離,清軍特別進行了一輪整隊後,很快就進入到了明軍火炮的射程之內。
“前裝炮,準備。”
明軍射程最遠的火炮自然是紅夷炮,但是這種火炮現在已經很難跟上江浙明軍的戰略機動速度了,所以陳文乾脆就給各師裝備了口徑的跟大的紅夷炮,配合臼炮進行攻城作戰,此番既然已經料到了清軍會在此間與明軍決戰,這些火炮連同炮組乾脆都沒有運過來。
除了大口徑的紅夷炮和臼炮,佛郎機炮,這種子母銃的後裝炮射程有限,但是勝在射擊速度驚人,一向是江浙明軍的必備火炮。但也正是射程的問題,陳文在這兩者之間增加了在明清兩軍慣常稱其爲熕的前裝炮的編制,以彌補這段距離的火力空白。
明軍在裡許的距離沒有開炮射擊,對於清軍而言很是不能理解,但是隨着距離的不斷拉近,空氣中的壓抑伴隨着開炮的命令,瞬間就得到了釋放了。
“前裝炮,開火!”
每個營有八門前裝炮,陳文此番帶來了四個師零兩個騎乘步兵營,騎乘步兵營的騎炮口徑都不大,還在陣後,而作爲預備隊的金華師雖然也還在陣後,但是炮兵卻已經在陣前待命。
命令下達,陣前一字排開的一百二十八們前裝炮按照師爲單位依次開火,炮彈一個接着一個的飛上天空,而後沿着拋物線的軌跡下落,瞬間就轟進了清軍的戰陣。
炮彈呼嘯而來,人類的反應不足以進行任何躲閃,由於這還是第一炮,不少的炮彈根本就沒有轟進清軍的人羣,而是在陣前激起了一片片泥土出來。
泥土飛揚,噼裡啪啦的打在盾車上,完全不能阻礙盾車推進分毫。而那些轟進了戰陣之中的炮彈伴隨着的雖是人仰馬翻,擋者披靡,但卻更是奈何不到這些盾車。
然而,那些被炮彈直接點名的盾車,卻如血肉之軀的清軍一樣無法承受這份巨大的能量。厚木板包裹着牛皮和鐵皮無法阻擋住炮彈的攻擊,盾車被轟爛,就連後面推車的清軍也難以倖免,不是被炮彈射中,就是被飛濺而起的木頭、鐵皮擊中,甚至就連再後面的那些接受盾車掩護的清軍也無法例外。
頃刻之間,清軍的盾車陣就被打出了十幾個口子,但口子很快就被後面的盾車重新堵上。濟爾哈朗準備了幾個月的時間,更是傾盡了江南江北的力量,想要一次性破壞掉盾車陣也是絕不可能的。
射擊完畢的前裝炮不等命令,立刻進入到了復位、清渣、裝填、瞄準等一系列的步驟之中。
由於裝填速度不一,每個師也只有三十二門,等到最後一門完成裝填後再依次齊射實在浪費時間。針對這些前裝炮組的射擊命令變成了自由射擊,經過了長年累月的嚴格訓練,光是訓練使用的火藥就比很多清軍老資格炮手十來年使用的都多,明軍火炮的射擊速度快得驚人,很快就再度在清軍的盾車陣上打出了一個又一個的口子出來。
盾車陣傷口癒合的速度遠超明軍的想象,可見濟爾哈朗的準備是何等的充足。很快,作爲前鋒的盾車陣便進入到了明軍的弗朗機炮的射程範圍之內,但是這一次明軍卻並沒有着急,依舊是讓那些前裝炮繼續在盾車陣上打孔。
進展到了這一步,局面依舊還在濟爾哈朗的預料之內,當年在遼東就是這樣,東江軍那羣窮鬼和林丹汗那個只剩下騎射的青吉斯汗不提,遼西關寧軍的車炮營也比不得這支江浙明軍的火炮命中率,但他此前也並非沒有準備,這樣程度的損失他還是承受得起的。
“王爺,到這個距離了,浙匪的佛郎機炮還沒開火,這恐怕不妙啊。”
管效忠一如既往的說着喪氣話,濟爾哈朗身邊的滿洲軍官和親兵無不對他怒目相視,唯有濟爾哈朗卻皺起了眉頭,並非是這些話不好聽,而是這確實是逆耳的忠言!
恰如管效忠所言,清軍繼續推進了片刻,甚至已經快要進入到了斑鳩腳銃的射程之內,明軍的一百二十八門佛郎機炮突然開火,瞬間就將積蓄了良久的怒火釋放到了清軍盾車陣的身上。
到了這個距離,佛郎機炮哪怕是氣密性差,其威力也足以摧毀盾車,進而對盾車後面的清軍造成殺傷。
一輪齊射過後,清軍的盾車陣登時就變得千瘡百孔了起來,根本不是前裝炮遠距離自由射擊時那般在偌大的戰陣上打出十幾、幾十個可以忽略不計的小口子那麼簡單。
第一炮完結,戴着手套的明軍炮手將滾燙的子銃取出,同時由其他炮手將新的子銃裝入,裝填完畢,甚至就連瞄準也不去做,對着清軍戰陣的方向,下一輪的射擊就再度開始。
炮彈一輪又一輪如雨點一般傾撒在清軍的戰陣上,很快就將盾車陣打得停下了前進的步伐。這個程度的火炮射擊已經超過了盾車陣在前進的同時進行補充的極限,清軍不可能以着殘破的戰陣進入到肉搏戰階段,所以必須停下來重整隊列,但是明軍的炮擊卻依舊不依不饒的射擊,直到那幾個子銃徹底射擊完畢,纔算是勉強告一段落。
零星的前裝炮還在繼續射擊,但清軍用來補充的盾車卻已經無法保證盾車陣的完整了。濟爾哈朗嚥了口唾沫,當初他們在遼東時,只要隨便勾引一下,關寧軍的車炮營就恨不得把所有炮彈和子彈打光了。現在這支江浙明軍遠比他想象中的還要難纏,光是這些炮兵的心理素質就已經不再是他們以前碰到的那些廢柴對手所能夠比擬的了。
“繼續前進。”
盾車陣既然已經補充不滿隊列了,乾脆清軍就以着這麼個殘破的盾車陣向前行進。時間就是生命,等火炮冷卻完畢再衝上去,清軍就算是扛着炮擊進入到肉搏戰階段,也用不了多久就得被明軍殺敗了。
清軍繼續前進,陳文策馬在將旗下的土丘上遠遠看去,似乎已經嗅到了濟爾哈朗的意圖所在。
“這個濟爾哈朗的頭是真夠鐵的啊。”
搖了搖頭,陳文便下令前面的炮組退回到各自後方的空心方陣之中,就連火銃手也只留下斑鳩腳銃,魯密銃的射手一律撤回到陣中。
盾車陣越來越近,早已進入到了斑鳩腳銃的射程之內,明軍的射擊開始,遠比炮彈更爲密集的子彈噼裡啪啦的打在盾車之上。
子彈大多都能夠擊穿盾車的擋板,在上面打出一個又一個小洞出來。但是即便如此,耗盡了動能的子彈對盾車後的清軍的殺傷也變得極爲有限。唯有那些已經得不到盾車保護的清軍戰陣方向,斑鳩腳銃的子彈在這一片又一片殘缺中肆虐,將那些即便是盾牌死死護住要害也無法抵擋這等重型火繩槍射擊的清軍打倒在地。
明軍的殺傷開始變得微弱起來,清軍原本已經在這段時間的被動挨打中日漸低落的士氣開始在軍官們不斷重複着那些高額的賞賜的激勵下得以迅速恢復,行進速度也愈加的快了起來。
斑鳩腳銃對盾車後的清軍的殺傷效果不好,接下來隨着清軍進入到虎蹲炮的射程範圍之內,這些曾經差點兒在四明山要了陳文性命的武器更是拿清軍的盾車毫無辦法。
經過了一連串的偏轉,戰局發展的方向開始漸漸的迴歸到了濟爾哈朗此前所預料的那般,雖然付出的代價遠比他想象中的要大,但是既然能夠重新回到既定軌道,那麼接下來的發展大抵也會一如當年在遼東時那般。
經過了一輪幾乎無用的射擊,在清軍陣後的步弓手拋射的箭雨之中,明軍的火器隊和虎蹲炮的炮組紛紛退入到空心方陣之中。
接下來,明軍最前排以局爲單位的空心方陣迅速分解爲以哨爲單位的方陣,長槍手在外,火器隊居中,擺出了一副應對肉搏戰的架勢。
這有些出乎了清軍的意料,但卻並不妨礙清軍下一步的戰術施展。隨着清軍的戰陣與明軍最前排的方陣越來越近,遠處清軍預備隊方向的騎兵成規模的出動,向着明軍的兩翼奔來。而此時,盾車後的清軍步弓手們,也紛紛聚集到了盾車的後方及兩側,就連沒有盾車保護的區域也涌出了大批的步弓手於陣前。
大規模的騎兵還在策馬奔來,馬蹄踏處如滾滾雷聲轟鳴一般,由遠及近。而伴隨着一聲令下,清軍的步弓手們拈弓搭箭,向着明軍方陣的方向以着側面直射、後面拋射的方式射出了漫天的箭雨,如暴雨般傾瀉在明軍的方陣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