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查和研討江西一省的實際情況以及當如何施政的會議進行之時,其實對於民生的恢復工作卻早就已經開始了。
縱貫建昌府,經撫州府和南昌府南部匯入到鄱陽湖的汝水乃是一條可通千噸大船的航道,水運便捷,可以說是建昌府最重要的一條水道。
汝水自建昌府最南端的廣昌縣而始,經南豐、南城二縣,而後才流入撫州府地界,但是在建昌府,卻並沒有經過瀘溪和新城這兩個縣。新城縣那裡,尚有黎水匯入汝水,但流經瀘溪縣的水系卻是直接向北匯入到信江,並非汝水水系。
自古以來,統治的範圍都是與信息傳輸速度直接掛鉤的。瀘溪縣距離其他各府城過遠,本也是建昌府的一個縣,水路不通,那麼官道就成了必要。尤其是瀘溪縣東南便是福建的邵武府光澤縣,再繼續向東南進發更是邵武的府城所在,而明軍在此前的攻勢中也是趁勢收復了那裡,這中間的官道的修繕就成了當務之急。
瀘溪縣到光澤縣之間的官道上,一大堆穿着綠營兵軍服的漢子正在揮汗如雨的整修着官道。他們基本上都是此前交戰時明軍抓獲的俘虜,正兒八經的綠營戰兵,其中更有親兵、家丁之流的軍中驕子,但是在江浙明軍的苦力營裡,綠營軍服就是他們工作服,而他們更是一羣生死操於人手的苦力。
兩縣之間,多是山道,整修起來很是不輕鬆。這項修繕工作其實從陳文抵達南昌後就已經開始了,當時還主要是廣信府前往南昌的官道,此間擴展到這裡,對於這些達成了勞動任務有飯吃,達不到就只能吃皮鞭的苦力來說,實在不是個輕鬆的所在。
逃,不是沒有人想過,也不是沒有人做過,但是左近彷彿是潛伏着多少惡鬼一般,只要有人跑出去,第二天那人的屍首肯定會掛在營地專用的杆子上面,從無例外。
太陽底下,苦力們賣力的幹着活,山區整修有山區整修的壞處,但也有些好處可言,其一便是石頭易得,其二則是那些沒事到山林裡打獵的明軍們會分給他們中的表現優越者一些野味,算作是獎勵。
今天早晨,休息的那一隊明軍出去,沒過多久就擡回來一隻大野豬。大部分自然是明軍自用無疑,但是無論是哪一隊的苦力也沒有不想要在今天得到表現優異的嘉獎,此間無關那虛無縹緲的減刑,只關乎那半條粗壯的野豬後腿的歸屬。
純粹的高壓,並不利於提高苦力的工作效率,幾年下來,苦力營早已總結出了太多的經驗,適當的物質獎勵就是其中之一。
野豬早就被打死了,伙伕則在將其分解開來,爲了這頓晚上的肉食,各隊也是明裡暗裡較着勁兒。只不過,這等良好的工作氣氛卻被一支上百人的隊伍所打斷。
自光澤縣方向而來的一隊行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多是穿得破破爛爛,可是手上、肩上甚至是一些獨輪車上的那些同樣破破爛爛的盆兒啊、罐兒啊的卻是看得仔細,唯恐會碰壞了似的。
這一行人,與其說是行人,看上去更像是一羣逃難的百姓。若非是帶隊的有兩個明軍還駕着一輛驢車,這逃難二字大抵也就能坐實了。
路上有人通過,他們不得不暫且停了下來,一個個退到了邊上,但是身上的那些已經破破爛爛的綠營狗皮卻還是引起了遠處那一隊難民的驚呼。
所幸的是,負責帶隊的明軍顯然是知道這些綠營兵到底是些什麼人,卻也不在意,稍加安撫後便帶着這些難民繼續前進,好儘快通過這片區域,趕在太陽落山前進入到瀘溪縣城的暫住點。
難民再度動了起來,但很快苦力中響起了一聲驚呼,伴隨着驚呼的更是一聲聲口哨響起,乃至於那隊難民又是畏手畏腳了起來。
轉瞬之後,“啪”的一聲響起,最先吹起了口哨的那個苦力登時就吃痛着蜷縮在地上。緊接着,一聲暴喝便陡然響起。
“吹口哨,看來你們很閒啊。剛纔哪個王八蛋吹口哨了,今天做完了應做的,再砸半個時辰的石頭!”
當兵三年,母豬變貂蟬,這是難免的。雖說這些綠營兵被俘也才幾個月的功夫,但是女人的誘惑力卻根本不是說着玩的,尤其是那些難民似的普通老百姓,當初都是被他們想怎麼欺負就怎麼欺負的弱者,比起凶神惡煞的江浙明軍,當他們注意到難民隊伍裡還有女子的時候,自然是免不了要原形畢露一番。
奈何,皮鞭的爆響喚起了他們的恐懼,一個個立刻變得畏畏縮縮了起來,一時間竟比那些難民看起來還要可憐。
氣勢此消彼長,難民在明軍的帶領下開始緩緩通過。監工們盯緊了那些苦力,唯恐會鬧出什麼亂子,甚至就連遠處的那些披堅執銳的明軍也分出了一部過來盯防。
明軍一到,出亂子的可能頓時消弭於無形。監軍們鬆了口氣,其中的一個更是將注意力投諸到那些難民的身上。
事實上,僅僅是難民也沒什麼好看的,倒是那兩個明軍卻只有一個駕着驢車,另一個則是在隊伍後面步行前進,若護衛狀,反倒是將驢車剩餘的空間讓給了幾個明顯走不太動的老人。
“這樣的王師,大概就連岳家軍和戚家軍也比不了了吧。”
監工的臉上浮現起了絲絲欣慰的笑意。可也就在這時,一個苦力湊到了他的身邊,點頭哈腰的對那監工說道:“王監工,這些人都是幹啥的,怎麼還有軍爺帶隊啊?”
苦力口中的王監工,正是當初參與過安華鎮棱堡修建的那個金華鎮標營中的本地士兵王啓年。
曹從龍之亂中的主動自首,明軍平亂後雖說是加了一年的刑期,但是憑藉着籍貫的優勢,又與苦力營新來的一個軍官本就相識,很快就混到了底層監工的工作,並且靠着吃苦耐勞,表現優異而獲得了減刑的待遇。
等到他刑期結束得到了釋放,過了段時間,也很快就回到了苦力營裡充任由明軍擔任的中級監工,而剛纔的那鞭子就是他抽的。
“怎麼?你這廝還想找個小娘皮來給你暖暖被窩不成?”
“喲,您瞧您說的,我哪有那個膽兒啊。不就是暫時幹不了活兒,打發打發時間不是。”
王啓年看了他一眼,倒也知道這就是個嘴上花花,卻有賊心沒賊膽的貨色,否則早就沒了腦袋。
“那些人是王師號召來江西的福建百姓,不出意外的話,這幫人不是工匠就是他們的家眷。不過也難說,這還是第一批,裡面有些普通的農家漢也說不定。”
王啓年沒有猜錯,這些人還真不只是明軍比較重視的工匠,得有一半是普通的農民,在邵武響應了號召前來江西尋求新的生活。
前些天,明軍剛剛在邵武凌遲處死了爲禍當地多年的清軍大帥王之綱,哪怕是在士紳眼裡,江浙明軍也是救民於水火的王師,說出來的話自然可信度極高。況且福建多山,土地也遠不如江西肥沃,很多人都知道這些事,這隊難民中就有當初由於江西兵禍連綿而被迫遷到福建的,於他們而言,這不過是返鄉而已。
“哦,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百多人,隊伍很快就過去了,整修道路的工作繼續進行。倒是王啓年他們,其實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隨着江浙明軍侵入到廣東和福建的府縣,針對這兩省百姓號召前往江西的工作就已經開始了。
江西自清軍南下以來,人口損失巨大,除了號召那些躲在山裡的百姓回鄉外,從外省吸引百姓入贛也是一種儘快增加佔領區實際控制人口的有效策略。
歷史上滿清在抵定天下後,也有湖廣填四川的政策。即便是明初,也有個大槐樹的例子。陳文僅僅是利用這兩個省的主要清軍勢力反正的時機,在靠近明軍佔領區的周邊地區號召百姓入贛,與前兩者根本不可同日而語。
生產力的恢復,自然要從農業開始。但是首先並非是製造多少農具,修建多少水利設施,而是先要有人有地纔會有良田。
地,陳文還在折騰,不過江西各府縣荒棄的田土本也不少,倒也不存在太緊迫的壓力。唯有人,浙江那邊遭受的屠戮不輕,人口降低幅度也很大,即便是這幾年民生有所恢復,但是最早光復的金華府也才短短三年而已,勞動力的恢復並不能寄希望於新生兒出生,只能是儘可能的從山林或是清軍的佔領區中走出來,比如現在這般。
一天的勞動完成,工作成績最好的那一隊獲得半條野豬腿的獎勵。雖說這一隊人也不少,每個人也就能混到一兩塊肉以及一大碗肉湯,但卻已經是難得的飽餐了。其中更有些“比較會過日子”的,想出了吃一塊留一塊的念頭,等到餓或者是饞了的時候再吃。
比起那些能有頓肉食就已經天大的美事的苦力們,明軍自身有肉類配比,雖說他們這等等同於地方駐軍的部隊也不是很多,但休息的可以出去打獵,也總能弄到些野味回來。
王啓年吃過了飯,藉着巡營的契機,他將偷藏起的一大塊肉遞給了一個苦力,那個苦力了眼四下無人,便一口塞進了嘴裡。
“兄長,還有嗎?”嘴裡的那塊還沒嚥下去,那苦力便急忙忙的向王啓年問道。
事實上,苦力營裡很多人都知道,這個苦力本是金華鎮標營的軍官,他的小妾正是王啓年的妹妹。當初就因爲這份關係,他將王啓年帶進了金華鎮標營,以免受其他綠營兵的欺凌,如今還是這份關係,反過來卻已經是王啓年來照顧他了。
“沒了,我們隊的都知道,但是拿多了容易引旁人不快。”
細細的嚼碎,閉着眼睛將口中的肥肉吞嚥下去,肉香彷彿依舊還在脣齒間徘徊。直到片刻之後,那苦力才睜開眼睛,舔舐着脣間的餘香的同時,對王啓年說道:“兄長所言甚是,鬧大了就不好了。”
巡了營還要回去休息,王啓年卻是等到了他這個妹夫回味了許久,直到其人有所發覺了纔開口說道:“你平日裡多幹點,爭取個減刑纔是正途,否則我調走了,那些人還不照死裡欺負你。”
誰知聽到這話,那苦力卻是一愣,隨即便長嘆了口氣,纔對他說道:“兄長啊,再減刑也是得十幾年啊。”
苦力說的實話,並非託詞,他是金華鎮標營的軍官出身,而且還是馬進寶的同鄉,級別不高,可一旦跟馬進寶掛上了直接的干係,判罰時也難免會加重一些,而他就是個例子。
長達二十幾年的刑期,這還是王啓年家裡求了幾個鄉鄰幫他說過好話的情況下,等到刑期結束,即便沒有累死在苦力營裡,出去了也是個小老頭兒了,叫他這般當初跟着馬進寶吃香喝辣慣的又如何生受得了。
豈料,此言一出,王啓年卻是一把揪住了那苦力的領子,甚至就連衣料撕裂的那一聲“刺啦”也沒有能壓住他的怒火。
“就你這廝做過的好事,砍了腦袋也不爲過。可憐我那妹妹還在家裡守着你,若不是爲了她,你以爲老子願意在這陪着你這混蛋嗎。村裡已經出了兩個軍官了,都是老子當年過命的兄弟,去哪不行?”
說到這裡,王啓年呼哧呼哧的喘了幾口大氣,纔對壓低了聲音對那苦力說道:“你就算是不顧你自己,也得顧着我那妹妹和外甥纔是!”
話一出口,二人相顧無言。只是相比着回想起家中妻兒的苦力,王啓年卻突然想起了一個多年不願再想起的人來——當年的曹從龍之亂,最後他和另一個苦力算是逃出了明軍的包圍圈,但後來他回去自首,帶着那個早在金華鎮標營裡就與他有過命交情的綠營兵的腦袋回去,交了投名狀……
“兄長說的是,俺還有媳婦,還有兒子。俺得多幹活兒,早點出去和媳婦團聚,沒準還能趕上兒子成親。”
聽了這話,王啓年沒再說些什麼,便轉身離去,往監工的營地走去。只留下那個苦力還在回味着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