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認了劉成叛逃的消息,已是倪良許死後數日的事情了。
這幾天,先是倪良許的屍體被發現,但是他身上可以辨認身份的物件盡皆被劉成等人扒下,再兼其人平日裡也極少與人交往,直到講武學堂確認了他是失蹤,而非曠課,才總算有了一個結果。
身上只有胸口一處刀傷,便是致命傷,刀口的形狀,很快就確定是浙江明軍制式的軍刀。而且隨着倪良許身份的確認,根據其人際關係進行排查中發現了請病假休息的劉成也失蹤了,順着這條線索逐步排查,很快就確認了叛逃的事實。
“經過調查,叛徒劉成乃是受了一名爲鄒卓明的江西士人蠱惑,決定叛逃。而講武學堂學院倪良許,很可能是不肯附逆,於是被劉成滅口……”
“劉成。”
仔仔細細的回憶了一番,這個在大蘭山下主動投軍的漢子,因爲武藝過人而被任命爲第四鴛鴦陣殺手隊的隊長。四明山殿後戰後,隨着天台擴軍和攻入金華府,一步步扶搖直上,在撫標營南下之際死守沒有城牆的義烏,從而被提升爲東陽縣守將,掛遊擊將軍銜,當時乃是僅次於李瑞鑫、吳登科、樓繼業、尹鉞和陳國寶這五個部將之下的高級將領。去年戰死在蘭溪的浙江內河水師副將錢斌,當時也不過是個遊擊將軍,與其平級而已。
可也就是這麼一個仕途一片光明的部將,卻在曹從龍之亂中鼠首兩端。權之一字,竟能讓人瘋狂如斯。
“由於懷疑劉成叛逃,我司這些天派出專人複查了永曆六年的浙江巡撫曹從龍叛案。發現:永曆五年,劉成出任東陽縣守將,家中有一個下人,曹從龍之亂前一直在外宅伺候,事後則失了蹤跡。當時局勢混亂,沒有查到這個人。昨天下午,派去東陽縣那邊的人員也帶回消息,在劉成當時居住過的宅子後院,也挖出了此人的屍首,確認是被他滅口。”
曹從龍之亂中,劉成一面派人繞路向陳文報信,另一面則與曹從龍互相勾結,羅城巖白頭義軍能夠順利脫困,皆是其人在背後的手筆。可是一旦發現曹從龍無法成事,便先殺呂文龍滅口,其後再倒戈相向,杜絕了曹從龍佐證攀指他的可能。
此人做事確實嚴絲合縫,當時面對着陳錦和金礪巨大的軍事壓力,內部由於清剿附逆士紳也很混亂,調查也無法全面開展。沒有足夠的證據,放在新兵訓練營裡做訓練官冷藏,已是較爲穩妥的方案,當時包括劉成,一共有四個軍官被冷藏,其他三人如今成親生子,安於己任,過上了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小日子,只有在那時級別最高的劉成倒是從來都沒有安分。
“根據調查,劉成平日裡與這三個軍官少有來往,倒是和倪良許的聯繫很勤。另外還有幾個軍官平日裡與其有些交集,這是名單。”
接過名單,陳文一眼掃過,吳登科、安有福,還有幾個履歷上一看就知道是他的老部下的軍官。
“另外,通過審訊,我們從那個協助劉成等人逃離金華府的士紳口中得知,那個名爲鄒卓明的江西士人乃是南皋先生鄒元標的孫子。此番前來乃是打着代亡父拜謁友人的名義而來,而此人,也已經接受了洪承疇南昌幕府的贊畫官職。”
“鄒元標?”
“正是。”
鄒元標乃是能夠與顧憲成和趙南星並列的東林黨三君之一,來頭比黃宗羲的老爹黃尊素還大。而鄒元標的兒子鄒德淇是崇禎十五年的恩科進士,崇禎朝廣東羅定州的最後一任知州,死於七月的廣東。
“連亡父都用上了,洪承疇這個狗漢奸,果然是會教人學壞,真不知道這事能不能把鄒元標氣活過來。”
陳文冷冰冰的調侃的同時,卻在腦海中反覆思量當如何將這一惡性叛逃事件的影響降到最低。只不過,他面前的這個情報司軍官,卻已然顧不得平日裡的那份謹言慎行,單膝跪倒在地。
“大帥,內部監察是末將的職責,出了這等事情,同樣是末將的過失。還望大帥看在末將追隨多年的份上,讓末將親自去除了這個雜種!”
“這不是你的過失,那三個軍官都沒有叛逃,只有這兩年表現最好的他叛逃了。”
內部監督的原則和制度,乃是陳文在曹從龍之亂後定下的,主要針對的是那些身在要職的官員、武將和陳文潛意識中的敵人——士紳階級。
這些人是軍情司負責內部監察的情報人員主要防範的對象,而像劉成這樣的冷藏人物,原本也是在監察範圍內的。但是其人在金華保衛戰中的表現,以及吳登科和安有福的說情,導致了陳文和軍情司按照制度,根據他的優秀表現而降低了對他的監察等級。結果,裁判剛一掉過頭,這廝就直接給對方球員一個封眼,實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軍情司針對劉成叛逃事件,現在的任務是查清楚此人的所在。但是,切勿打草驚蛇,如何處置我會再行決定。”
“末將遵命。”
軍情司的軍官離開後,周敬亭便來到的陳文的公事房,他是負責宣傳工作的,這事情的處理自然缺不了他。
“國公,是下官做主將劉成那廝加入華夏復興會的申請否決的。”
這事情,陳文早已知曉,只是沒想到周敬亭一進門就迫不及待的把罪責攬上身。
“周主事,還記得宣誓詞嗎?”
“記得。”
“那你覺得劉成能夠做到宣誓詞中的那般嗎?”
答案顯而易見,只是周敬亭卻還是有一種“如果我當時同意了申請的話,這個陳文的老部下沒準就不會叛逃了”的負罪感。
周敬亭是陳文的大舅子,對於這個抗清集團的感情自然與其他文官截然不同,不止是效力的所在,更是自家妹夫的私產。如今眼看着私產掉了點渣兒,被滿清撿走了,除了對背叛者的憤怒以外,自責也是必然的。
按道理,劉成跟隨陳文的時間更久,陳文應該更爲氣憤纔是。事實上,甫一得知劉成叛逃的消息,他也是怒不可遏,然而以着歷史的眼光看世界久了,反倒是很快就恢復了過來。
因爲他知道,再好的制度也不可能迎合所有人的需求,再強大的洗腦機器也總會有逆反心理存在。歷史上每一個集團的興起過程中總會有這樣那樣的叛逃者,人是個體,適應不了,離開並不值得意外。就像是後世,難道工作環境不喜歡,跳槽也是不能容忍的嗎?
當然,跳槽在這個時代是不能用的,因爲現在跳槽指的可不是換工作,而是男女關係上的見異思遷,或者說是出軌。這話說出口,估計周敬亭不得嚇一大跳不可,尤其是在於他妹妹還是陳文的正妻……
而劉成,實際上也不算是換工作那麼簡單。戰爭是生死攸關的大事,與滿清之間的戰事更是關乎華夏文明的存亡,劉成作爲浙江明軍內部的軍官,知道很多對於滿清來說還屬於秘密的情報,而且還會引發內部的不安,可以說很可能會造成極大的破壞和影響。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劉成確實知道不少,但是這幾年的冷藏,使得他能夠獲取到的信息也未必會有想象中的那麼多,否則他又何必冒風險來拉上倪良許,爲的不就是倪良許在講武學堂裡學到的那些相關知識嗎?
“在大蘭山時我曾經說過,我所要走上的這條路充滿了荊棘和坎坷,跟不上的人我是不會停下來等他。至於像劉成這樣爲了些許權利就要螳臂當車的,我也不介意將其碾個粉碎。”
聽到這話,周敬亭不自覺的站直了身子,陳文沒有受到這點兒腌臢事兒的影響,依舊是對未來鬥志滿滿,而他自然也不能浪費時間在自怨自艾上面。
“等軍情司查明情況,在華夏復興會和《浙江邸報》上狠狠的批。至於倪良許,先收了屍,追封個總兵官的職務,蔭封后嗣。另外,將其埋在周欽貴那批人當中,那裡纔是他的歸宿。”
………………
“妾身愚見,《浙江邸報》上批判劉成,越狠,韃子就越會重用他。”
對於倪良許的處置,周嶽穎沒有絲毫異議,她是親眼見過這個漢子的,也曾和他有過兩番對峙。對於孫家的虧欠之情,以及她利用浙江明軍的戰鬥力來威脅倪良許爲羅城巖白頭軍的安危考慮,從而達成了脫身的目的,另外還有事發後彙總而來的倪良許的這兩年的所作所爲,無不說明了這是個極重情義的漢子。將他和他的生死兄弟們埋在一起,反倒是對他的一種安慰。
但是,對於劉成的處置,她卻提出了異議,因爲陳文的做法在明軍佔領區或許可以減弱些不良影響,但是在滿清那邊卻必然會適得其反,反倒是推銷了劉成一把。
“你難道不覺得,劉成到了韃子那邊,我們就更能夠了解到韃子到底還有多少餘力嗎?”
聽到這話,周嶽穎登時就是一愣,隨即便連忙捂住了小嘴。只是目光中,卻隱隱流露着些許疑惑和不解。
“你想歪了。”
見陳文笑着搖了搖頭,周嶽穎反倒是得以釋然。陳文自領兵以來,雖然外間多有說他狡計百出的,但是在周嶽穎看來,卻是一向的直來直去的與韃子剛正面,即便是使用些計策,也往往都是些陽謀,自然也不可能做出她剛剛猜想的那般,那般無端端的派一個軍官到滿清那邊作爲高級臥底的事情。
“夫君的意思是說,若是劉成在韃子那裡不得用,說明韃子尚有信心和餘力;若是那廝在韃子那裡得用了,就說明韃子日薄西山,已經到了不肯放過任何一根救命稻草的地步了?”
如今已是永曆八年,順治十一年。南明一方,以大西軍爲主體的西南明軍佔據着雲南、貴州以及大半個廣西和少部分四川、湖廣、廣東的地盤,但卻要分爲孫可望和李定國兩派;實力已經逐步越過了福建明軍和夔東明軍,如今僅次於西南明軍的浙江明軍先後收復了浙東八府,也逐步擺脫了東南清軍的兩線圍困;有着浙江明軍分擔軍事壓力,福建明軍也比歷史上要更加強大,但地盤上卻只是多了半個漳州;至於夔東明軍,則依舊是原本的樣子。
相比之下,滿清則擁有完完整整的一個長江以北,長江以南也控制着江西、江南以及大半個四川、湖廣、廣東、福建和小半個廣西、浙江。
總體而言,南明一方即便是加在一起,國力和軍力上也遠遠無法和滿清相比,尤其是長江以北,滿清到底還有多少餘力,這對南明衆將而言則完全是一個謎。
而劉成這個人,既是漢人,還是如今勢頭最盛的浙江明軍的叛將,滿清對他的任用與否,甚至是重用到什麼程度,都可以完美的向陳文展現出滿清到底還有多少戰爭潛力,對於日後的政策施放以及進攻大體時機的掌握,都是有着極大好處的。至於劉成若是沒能在滿清那邊生存下來的話,則頂多是死了個叛徒,也不會有絲毫的可惜。
“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娘子真是聰慧過人,一點就透。”
鄭重其事的拱手一禮,周嶽穎反倒是扭過身子,小嘴噘了起來。
“嘴上說這些,心裡面大抵是在說妾身是個傻女人吧。”
“誰敢?”說着,陳文便作勢揮舞了下拳頭。“誰敢說我陳文的娘子笨,看我不大耳刮子扇他的。”
捂着嘴,噗嗤一下,甜蜜迴盪在書房之中。片刻之後,陳文雙手將那一雙柔荑納在掌中,才緩緩說道:“娘子,可能過不了多久,我就要再度出征了,只怕是暫且沒辦法陪你和孩子了。”
此言甫一入耳,周嶽穎的心頭不由得浮現了些許苦澀,但是她卻也知道,男人當以事業爲重,她能夠幫助到陳文的實在少之又少,自然就更不能讓陳文分心了。
“夫君切勿擔憂,妾身在府中有那麼多下人照顧,娘也說過段時間會來陪妾身,不會有事的。況且,夫君是大英雄,是這東南漢家生民的指望,萬勿以妾身爲念。”
一把將周嶽穎擁在懷中,陳文卻完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就這樣,相對無言,卻心意早已相融。直到良久之後,才傳來了敲門的聲音。
“該吃飯了。”
輕輕的拉着周嶽穎的手,陳文便向房門走去。豈料打開房門,看到的竟不只有周嶽穎的陪嫁丫鬟,更有一個軍情司的軍官,急得滿頭大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