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明湖畔的樑弄鎮,經過了四年的休養生息,好容易重新有些人氣兒了的這座古鎮卻隨着清軍以此作爲大營所在地而再一次被屠戮一空。
入夜時分,大營的中軍大帳之中,此番參與圍剿的衆將雲集於此。然而,最上手做着的卻並不是浙江提督田雄,竟然是平南將軍巴牙喇纛章京章佳達素。而在達素以下的,也不僅限於杭州駐防八旗和浙江提督標營的軍官,居然還有浙江巡撫標營的衆將,可謂是於杭州一線的陸戰精銳盡出。
這樣的情況下,卻僅僅是出動了提標前營這麼一個只有不足千人的營頭去圍剿大蘭山,無論怎麼看,其中的陰謀味道可謂是不聞自覺。
“徐副將,說說吧,這次上了大蘭山的賊寇可是三頭六臂,竟然一戰就讓你丟了兩個守備的部隊回來?”
剛剛不久,徐信帶着他手中的部隊趕回了樑弄鎮大營,幾乎是同時,登山攻寨的那兩個守備慘敗的消息便送到了營中。消息來得太快了,以至於他還沒來得及搞清楚是怎麼敗的就已經被達素傳來訓話了。不過,爲將多年,應對上官的經驗他還是很有一些的。
“回稟大帥,據末將所知,這股賊寇都是騎着騾子來的,行軍速度實在不盡如常理。大抵是撤退時,那兩個殿後的守備遭到了突襲,才行被賊寇擊潰。”
徐信的說辭立刻就引起了達素以及在座衆將的注意,畢竟這支浙江明軍再度拿出了新兵種作戰,以騾子作爲代步工具也確確實實可以提高明軍的反應速度。
“這大概是逆賊陳文效仿我大清八旗軍而來的吧。”
滿洲八旗,由於其戰馬良多,人口稀少,即便是步兵也多有騎乘戰馬,在戰術上也往往是步戰破陣、騎乘追擊。例如達素的老朋友滿洲第一勇士鰲拜,其戰功便大多是如此而來的。
達素,此人乃是皇太極的御前侍衛出身,當年與鰲拜還是同級的鑲黃旗巴牙喇壯達,甚至還都是以武勇聞名八旗。不過不比鰲拜那等費英東侄子的官二代出身,以及在皇太極死後力抗多爾袞的功績,直到去年他才靠着西南戰場上擊破明軍偏師的功勞升作巴牙喇纛章京。
而事實上,這還是陳文造成的影響,因爲歷史上那等功勞也只是讓他免罪而已,若不是兩任平南將軍死於非命,八旗中人已經開始大有人覺得這個職位不吉利,再加上鰲拜的力諫,他卻是要今年才能升到這個位置。
提前一年得到升遷,卻淪落到這個險地,達素卻並沒有對此產生絲毫的不滿,甚至更認定了這是皇太極在天之靈給他的千載難逢的機會。
八旗軍的戰鬥力,作爲親身經歷了二十幾年戰事,卻又沒有經歷過渾河血戰的新一代高級將領,達素從未有絲毫的懷疑過。畢竟這麼多年下來,只有滿洲八旗吊打別人的,大抵也只有李定國那樣的強人才能勉強設局才陰死了尼堪。對於曾經大敗過漢軍八旗的陳文,手中有兩千滿洲八旗、兩千蒙古八旗和兩千漢軍八旗的他並不是十分畏懼,反倒是有些躍躍欲試。
沒有顯赫的出身,也沒有運氣趕上那樣的大事件,自然也只有靠戰功上位。陳文如今已經被滿清視爲威脅上僅次於孫可望和李定國的明軍大帥,能夠將其擊敗,他在八旗軍中的地位自然可以得到極大的提升。而這一次,隨着黃宗羲等人重建大蘭山的消息傳到了清廷的耳中,洪承疇便給了他這麼一個機會,一個借這支所謂的大蘭山明軍引誘陳文的一兩個戰兵營來援,而後就在這片四明山區將其圍殲的機會!
此間聽了徐信的解釋,達素點了點頭,這支騎乘步兵的出現確實打亂了清軍的節奏,原本他是打算讓徐信作爲小魚,吞掉黃宗羲所部義軍,佔據大蘭山老營。而後待明軍攻山復仇之時,再以大軍反包圍之。
正常情況下,明軍應當是急行軍而來,怎麼也要明天才能趕到,時間對他們來說乃是絕對充足的。可是現在,由於這支騎乘步兵的行軍速度異於常態,提標前營沒有被盡數堵在大蘭山下,其實也是仰賴於徐信的反應和經驗。至於損失的那兩個守備,也完全可以理解爲壯士斷腕。
“賊寇狡詐,但卻必非我大清八旗勁旅的對手。明日一早,撫標、提標兩部出發包圍大蘭山,大蘭山南部亦將有定海總兵標營隨時攔截可能出現的賊寇援軍,而本帥將親領杭州駐防八旗作爲爾等後盾。”
“末將等遵命!”
爲防意外發生,達素還是派出了大隊的騎兵,將大蘭山周遭區域進行封鎖,以防樓繼業趁清軍未到之時突圍。
軍議結束,衆將連忙佈置任務,徐信更是要忙着收斂潰兵,倒是提標營中軍副將於奮起在會後找來了他的女婿徐磊,到了帳中幾乎是不做任何鋪墊便直奔主題而來。
“賢婿,大戰在即,有些話本不該現在問你。但是此事事關重大,還望你能夠如實回答。”
明日如何圍攻,所部處於一個什麼位置,這些徐磊早已知曉了,只差明日一早的最後確認。按道理,這時候他確實應該巡視本部,而後休息,爲來日大戰確保一個充沛的精神。然而,於奮起並非是那等無聊之徒,此來必有要事,再加上身份的緣故,也由不得他如何。
“岳父大人但請直言,小婿自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那好。”說到這裡,於奮起的嗓門不由得低了幾分,輕聲向徐磊問道:“吾聽說,逆賊李瑞鑫的母親和妹妹,如今就在你的家中,可是如此?”
這,本不是什麼秘密,但是隨着李家的家道中落而逐漸被人所忽視。如今李瑞鑫跟着陳文已經得到了明廷的廣寧伯爵位,雖說伯爵早已爛大街了,但是作爲如今聲勢日盛的陳文的心腹部將,其前途自不可限量。
原本,徐磊就報着這個念頭打算在這上面騎牆的,爲此他還欺瞞正妻,並確保其爲此保密。然而此間卻被於奮起突然提及,登時便嚇了他一跳,甚至下意識的以爲他的預謀已經被人發現了。
轉瞬之後,徐磊便恢復到了常態,可是他在這一瞬間的表情變化卻無不映入到於奮起的眼中。憑藉着老道的經驗,於奮起立刻就弄明白了這其中意味着什麼,甚至有此一問原本也是爲了試探徐磊。
“如今天下誰屬,還猶未可知,但是像咱們這樣當年跟着大帥背叛了靖國公、出賣了弘光天子的叛徒,大明那邊只怕是未必敢再收留。賢婿你能未雨綢繆,吾自然是爲你感到高興,但你還需記得,妾室終究是妾室,關鍵的時候,能捨纔能有得。”
於奮起的話,只是提醒徐磊,大明那邊即便有李瑞鑫在,他們這等田雄部下的身份也未必能落得了好。留着李氏,是一條退路,但也更是一個定時炸彈。這個妾室哪怕有了你的孩子,一旦被滿清發現了,也遲早是個禍害。
原本於奮起就只有這麼點兒意思,可他並不知道,因爲女兒在徐磊家中設局矇蔽其人,構陷李氏的事情東窗事發,這話聽在徐磊的耳中卻完全是另一番的味道——徐磊,你小子如果敢對我女兒不好,我於奮起就把那個姓李的小娘們的事情捅出去,來個魚死網破!
自家內宅子裡面的事情,卻因此而受到生命的威脅,徐磊強壓着怒火應承了幾句,便回到了帳中。輾轉反側了一整夜,竟始終未能入眠,甚至就連怒火也隨着睡眠不足而越加的澎湃起來。
………………
對於王江突然聯想到的那種可能,樓繼業並沒有作正面回答,只是在清剿敗兵基本結束便開始勒令跟上來的工兵隊帶着大蘭山上的壯丁和倖存的士卒砍伐老營周遭的樹木,以增建參謀隊認爲他們所需的防禦工事。
這項工作看起來很困難,但是清軍在四年前已經焚燬過一次老營,周遭的樹木多有被殃及的,以至於少有過大的樹木存在。但是進入到夜間,便發現清軍的大隊騎兵遊弋于山下。
對此,老營中的那些義軍顯得很是有些慌亂,畢竟他們在幾個時辰前剛剛被擊潰了一次,若非浙江明軍來援,只怕他們已經徹底覆滅了。不過已經盡數抵達老營的飛熊營的將士們,卻依舊是按照營官樓繼業根據營參謀隊的規劃,在營監軍官和營軍法官的監督下該做什麼做什麼,對於清軍絲毫不以爲意。
“這裡,就是當年大帥建立我浙江王師的第一個營頭南塘營的地方——大蘭山。”
老營的西營區,當年的那支南塘營最早成軍和駐紮的那片區域,在那一次的焚燬後卻並沒有進行修繕。其原因,無非是人力不足,士卒和家眷的數量暫且還不需要那麼大的營區,或許其中也有一些諸如潔癖之類的想法存在吧。
就在這片野草叢生、殘垣斷壁比比皆是的區域,飛熊營的營屬監軍官正如導遊一般,帶着一個局的將士參觀這片浙江明軍初起時的聖地。而那些將士們,竟也對這片荒敗已極的地方漬漬稱奇,甚至還很有一些試圖從那些殘垣斷壁中找尋出當年陳文在此治軍演武的一些痕跡出來。
“當年,大帥就是在這裡,接受了故直浙經略兵部左侍郎兼左副督御史忠烈王公的任命,出任大蘭山明軍的第六個戰兵營的主將。”
“那時候,大帥帶着的不過是他在山下招攬的幾百壯士,連一個正式的番號都沒有。可是等到了一個月的校場比武,甲哨卻能以五十人一戰擊潰兩倍於己的大蘭山中營,那可是一支成軍已有兩年之久的老營頭,而甲哨的傷亡不過只有五人,其中更只有一個是被判爲陣亡的。正因爲如此,故忠烈公纔會贈以南塘二字爲營號,爲的就是在預祝我浙江王師能夠如當年追隨戚少保的那支戚家軍一般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王翊已經故去三年,其當時如何作想,大抵也只有王江或多或少還知道一些,其他人便是沈調倫、鄒小南也不會知曉其真正用心。至少在旁人看來,王翊對陳文這個南下投軍的義士、奇才有知遇之恩,而陳文以強兵報之,這也更加符合道德的常態。
當時如何,如今已成過往,就像是當年的那支大蘭山明軍一般。而現在的這支新的大蘭山明軍,卻在得到浙江明軍援助後直接就被擠到了邊緣地帶。
老營的防務全部由飛熊營負責,除了王江以及得到王江擔保的沈調倫和鄒小南二人還在協助調撥民夫,其他人則直接被請到了安置家眷和傷員的區域。美其名曰:安撫,說白了就是樓繼業懶得聽他們的那些“奇謀”。
就這樣,大蘭山老營內外井然有序的度過了一夜。到了第二天午後,打着提標、撫標的大隊清軍開始出現在山下,很快就將整個大蘭山團團圍困了起來。
利用圍剿大蘭山來引誘浙江明軍,由於是山區,陳文也不可能一次性出動太多的軍隊,而這樣清軍就可以利用寧波、紹興在手的優勢從外圍將援軍圍困其間,花費一些時日將其徹底殲滅。
這個計劃,此間已經走到了最後的一步,差的只是將陳文手中的這個新建的騎乘步兵營徹底殲滅!
參戰的清軍包括提標五千、撫標三千和作爲後勁的六千杭州駐防八旗,以及負責在南線攔截援軍的三千定標,這一萬七千戰兵可謂是集中了浙江清軍僅存的精銳部隊,而他們爲的只是圍殲一個不足兩千人的營頭。
確定了山上的明軍並沒有趁夜撤離,作爲此戰的指揮官,田雄並沒有急於攻山,而是要確保這支明軍無法逃脫。
隨着田雄一聲令下,大批的民夫在清軍的呵斥下挖掘壕溝、清除出一條沒有樹木的區域,其目的顯而易見。就這樣,接下來的一整天,山下的清軍做着最後的準備。直到第二天,隨着杭州駐防八旗抵達,田雄下令將火油和柴火傾倒在林邊的樹木,便點燃了放火焚山的第一把火。
強攻,必然要面臨山林密佈的問題。如果被包圍的是別的軍隊也就罷了,浙江明軍本就是以鴛鴦陣出名的,崎嶇狹窄的地形中對於明軍更爲有利。再加上攻山軍隊受到山林阻礙不易展開的問題,想要將兵力的優勢體現出來,最好的辦法就是設法將山林焚燬,才能全方位的包圍老營。
山中無風,在火油的助燃下,很快就形成了滔天的烈焰,並迅速的蔓延開來。山中走獸開始慌不擇路的奔逃,飛鳥則更是在空中騰起了一片密密麻麻的黑點,向着四下飛去,以至於清軍不得向後撤出一段距離。
徹底燒燬了山林,哪怕那座老營裡的明軍能夠在這場山火中倖存下來,也必然將會面臨八到九倍於己的清軍的圍攻。
看着這彌天的山火,達素和田雄不由得流露出了大功即將到手的自得,甚至對山上明軍竟沒有在此之前發動突圍都感到了不小的詫異。
“這姓樓的逆賊,看來也就是個馬謖。”
《三國演義》乃是滿清中高級軍官必聽的“軍事教材”,在達素看來,失了街亭的馬謖此間正好印證在樓繼業這個前謀士身上。更重要的是,對於這場大捷,他更是信心十足。
“大帥說的是,那陳文用一個謀士來領兵,此乃天佑我大清也!”
一正一副,兩位主帥的喜悅之情很快就瀰漫于山下的清軍聯營。只不過,他們現在還並不知道,被他們留在南線攔截明軍可能會出現的援軍的定海鎮標營大軍,此刻已經與一支旗號繡着黃岩二字的明軍營頭遭遇於四明山鎮一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