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甫一入耳,陳文騰的一下子便站了起來,轉過身,不可置信的看着顯然已經被他在這一瞬間的舉動驚呆了的小婦人。
“史筆流芳,雖未成功終可法;洪恩浩蕩,不能報國反成仇。”
對於南明時代的士大夫,後世更多人所看到的還是諸如史可法的壯烈和無能、張煌言的堅韌和不屈、堵胤錫的回天乏術、洪承疇的爲虎作倀以及錢謙益的“水太涼”和“頭皮癢”,便是如何騰蛟,更多看到的也是他被俘之後的不屈而死,而不是他主政湖廣期間的昏聵和自私,以及這一切所造成的惡果。
這些東西,透過歷史,陳文早有心理準備,可是在被馮京第以閹黨餘孽爲名排擠、被曹從龍以不忠於魯王監國爲由背叛、更是被一次次張榜招賢,肯爲明軍效力的大多不過是些童生和沒有功名的讀書人,而那些享受着優待政策的“地方賢良”卻往往視若無睹,寧可憋在家裡也絕不出來爲明軍效力,即便是呂留良的文章已經開始在浙江明軍的控制區範圍內廣爲流傳亦是無動於衷的遺民們感到噁心得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相較之下,後世被人罵得無地自容的錢謙益、連名字都極少爲人所知的陸宇鼎,他們每一次前來都會攜帶多則十萬兩、少則萬餘兩的會票。便是已經被滿清通緝多年的黃宗羲也在竭盡全力的蒐集情報,爲的就是讓這支浙江明軍能夠儘快發展起來,以挽此天崩!
當然,他們終歸是少數,更多前來襄贊軍需的士紳,一個個在家鄉都是鉅富,但是一旦來此間,數十兩、十來兩銀子甚至可能連路費都不如,他們也一樣拿得出手,還會口口聲聲着如何的家境貧寒。可即便是這樣,陳文從來沒有歧視過,一聲聲的感謝也從未吝嗇過,對於這份“可憐”的支持更是一視同仁的記錄在案並銘記於心。因爲願意貢獻一份力量與否是態度問題,多少是能力問題,總比那些什麼也不做的要強上太多了吧。
人各有志,這本無可厚非,但是某些既不肯在此危亡關頭盡一份力量,享受着優待條例,還要反過來在稅賦上各種挖浙江明軍的牆角。拿起筷子吃飯,放下筷子罵娘,這就實在不厚道了吧。
人是以個體存在的,同一階級出現不同的人物也是極爲正常的。只不過,周嶽穎的孃家同樣是士人階級,一個士紳家庭教養出來的閨秀、才女,卻嫌她的夫君對與她的孃家同階級的那些同儕之輩太過心慈手軟,這等跨越階級立場的言論實在把陳文嚇了一大跳。
“妾身失言了,還望夫君恕罪。”
自陳文的動作所引發的震驚中反應了過來,周嶽穎連忙拜倒在地,整個人也如寒風中的花朵般微微顫抖了起來。
扶起了面前的女子,陳文斟酌了一下措辭,繼而略帶試探性的問道:“娘子,岳家不同樣是士紳嗎?”
“妾身的父親和大伯年歲大了,身體也不好,卻深以不能爲朝廷效力感到遺憾。妾身的兄長和兩位堂兄卻都已經出仕了,與那些遺民已經劃清了界線。更何況……”說到這裡,原本還有些戰戰兢兢的周嶽穎更是揚起了脖頸,直視着陳文的目光回答道:“更何況妾身姓陳,自然要爲陳家考慮!”
“……三書六禮,妾身這輩子都是陳家的人……”
古人說出嫁從夫,女子嫁了人遇事自然要爲夫家考慮。況且,周嶽穎的話原本針對的就只是那些不肯出仕爲陳文所用的遺民,與周家根本掛不上勾,甚至陳文與周嶽穎的婚姻也可以被認作是浙江軍功地主集團與願意出仕反抗滿清民族壓迫的士紳之間的聯姻。倒是他往日所學中對於古代階級的概念太過於根深蒂固了,反而忽略掉了這本就應該是正常的反應。
“你說的沒錯,或許從前力量還不夠大,只能忍讓一二。今時不同往日,只不過……”
江浙的士人階級力量極其強盛,便是歷史上在未來的十來年,滿清借“通海案”、“哭廟案”、“奏銷案”這清初江南三大案,如“明史案”、“南山集”等文字獄,以及如“台州兩庠退學案”之類的影響稍小的案件大肆打擊了江南的士人階級,可是在那綿延數朝的文字獄中卻還是無法抑制其勢力的巨大影響力,只是配合着對君臣之義的大肆宣傳殺出了有清一朝兩百餘年的奴才而已。
這個階級幾乎無法根除,也完全沒有必要根除。他們本身就是文明傳承中最爲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即便是單純的治國,也少不了他們的存在。如果沒有了儒家士人階級,治國難道要用武人、商人?漢唐武人亂政,殷鑑不遠,就在夏後之世!
文人政府是大趨勢,只是明末的儒家士大夫階級本身就已經走上了一條歧路,而滿清用文字獄和奴化教育將他們變成了奴才,更是通過他們將奴才的辮子根植到了普通百姓的心中。
陳文並非與這個階級有着多麼大的血海深仇,欲將其連根拔起而後快,他還遠沒有不自量力到那個地步,也沒有打算過如此。只是這些年下來,受到的掣肘實在良多,甚至可以說,如果沒有這些阻礙的話,甚至掣肘的力度哪怕只是小一些,恐怕現在他早已收復了南京,封鎖長江以坐觀滿清自敗了。
陳文的聲音不大,可聽在周嶽穎的耳中卻宛如驚雷一般。成親已有些日子了,況且原本她就在觀察陳文和這支浙江明軍,還有她的兄長周敬亭這麼個近水樓臺,對於很多事情都看得很是清楚。只是沒想到,陳文竟然真的抱着找儒家士人階級麻煩的念頭,而且還願意毫不諱言的對她付諸於口。
三步並作兩步,周嶽穎便走到了書房的門口,打開房門,見只有她的陪嫁丫鬟正坐在迴廊裡等候着吩咐,便向其使了個眼色。而後便關上了房門,返回到陳文身前,搬了旁邊的那個圓凳坐在了陳文的身旁,一雙如水的眸子中感動和情意早已濃得化不開了。
“夫君信任,妾身銘感五內。以妾身愚見,皇明祖制是皇明祖制,可那些遺民若是沒有夫君,現在只怕還生活在馬進寶的**之下,韃子朝廷也不會優待他們。便是去了馬進寶,一樣會有張進寶、李進寶,哪有如今這般既可以保全衣冠,又可以享受到優免的政策。可是這些人享受着夫君帶給他們的好處,不出來相助也就罷了,還要佔咱們陳家的便宜,着實可惡。”
陳文記得,據他所知,周敬亭原本也是個打算當遺民的生員。後來因爲險些死於馬進寶、張國勳撤離金華時的放火燒城,才託了孫鈺的關係投效到他的旗下,被當作馬骨放在了身邊。
只不過,此刻他面前的這個正握着秀氣的小拳頭,一臉氣憤的小婦人卻顯然把這事情忘得一乾二淨。出仕與否,尤其是有沒有給她男人相助一二在她眼裡已經成了士紳善惡的評價標準之一,尤其是那話裡話外“吃着陳家的,不給陳家幹活還可以說是人各有志,可還要搗亂就都不是好東西,必須得嚴加懲處”的言下之意,聽得陳文差點兒笑出口。
或許在這個時代,家與國之間的差別,地位越是高就越是含糊。搖了搖頭,陳文笑着說道:“這話說的,好像這六個府都是我的封地似的。”
“妾身失言了。”
口中說失言,但面上卻還是不以爲意,似乎在她看來,若是能將滿清從中國驅除,便是把浙江都封建給她的夫君也是應該,現在把心思用在經營自家的封地上也不過是提前了一些罷了。
只不過,轉瞬之後,只見周嶽穎眉頭深鎖,繼而向陳文說道:“夫君,這些忘恩負義之徒,固然是人品低劣,但是在地方上卻都有着不小的能量的,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要和他們撕破臉爲好。”
“確是如此。”
深吸了一口氣,哪怕鼻息之中已滿是女子所散發出的幽香,可陳文的腦海中卻沒有哪怕一絲一毫的綺念。
隨着軍功授田制度的展開和擴大化,浙江明軍所代表的本地軍方勢力必然會與儒家士大夫階級產生矛盾,因爲他們同樣是農業社會最重要的生產資料的大量持有者。沒了滿清的橫徵暴斂,這兩個土地持有最大的勢力和階級,必然會在田土和佃戶的歸屬上出現對立。
現如今,陳文手中不過六個府的地盤,浙江的上八府都還沒有佔全,可是民間,尤其是金華府這個分地最爲廣泛和巨大的府的民間就已經有了士大夫的不滿之聲。
從陳文看來,軍功授田可以提升士氣,增強將士們戰鬥的勇氣和慾望,提高軍隊忍受傷亡的能力,同時也可以降低士紳的掣肘。但是對於那些士紳來說,授田,而且是免稅田不僅將只能他們擁有的福利同時授予了軍戶這等賤民,是對他們的羞辱。更重要的是這樣會減少他們利用合法與非法手段獲取田土的途徑和數量,水源、田土,尤其是對佃戶的爭奪更是侵犯到了他們的利益。
萬曆朝,萬曆皇帝在提升了他們的優免政策的同時,於工商稅收上加大了收繳的力度。於是以東林黨爲代表的東南士紳絕口不提優免,一個勁兒的用萬曆苛政,以及各種各樣的污言穢語來辱罵準備這位剛剛給予了他們好處的皇帝。甚至在天啓、崇禎兩朝通過攫取朝政主導權來設法免除工商稅收,將財政壓力分攤到普通農民的身上,導致局勢出現更大幅度的惡化,爲的也不過是每年少向朝廷繳納一些稅賦罷了。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這是陳文在當年曾經在書本、在媒體、在網絡、在影視文學作品等方方面面不止一次看過、聽過的出自明朝末年那位叫做顧炎武的大儒用靈魂所發出的吶喊。
真的來到了這個時代,這樣的人,看到過很多。王翊、馮京第,以及素未蒙面的那些不屈而死的英雄們,每每想起他們,陳文都會感覺到即便他們已經不在了,但是靈魂卻依舊在他的身邊,爲他的每一次勝利而喝彩,哪怕是對他這個人心存偏見,但是對浙江明軍所取得的一次次大捷想必也會感到慰藉。
逝者已矣,或許那些也都只是陳文的臆想,但是每一次看到諸黃宗羲、錢謙益、呂留良、孫鈺這樣的士人在爲浙江王師奔波、操勞的身影,陳文也堅信着,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爲挽救華夏命運而戰鬥!
可是這樣的士人在這個時代卻終究是少數,甚至是極少數,更多的士紳不是選擇出仕滿清,就是待在家中做遺民,往往是到了滿清真正侵害到他們的利益時纔會奮起反抗,其於大局則多半是無補的。
說明白了,就像顧炎武、溫睿臨等人對當時的儒家士大夫階級的批判那樣,這個階級中的絕大多數人心中沒有家國,沒有君臣,有的只是他們自身的利益。是故,有便宜就一定要佔到底,虧,哪怕只是與權力所對等的義務,也絕不吃哪怕一星半點兒,任何人只要敢侵犯到他們的利益,那麼就一定會藉口諸如與民爭利之類的說辭來在道德上進行污衊,甚至是挑唆百姓出來與其進行暴力抗爭。
現在,雙方的矛盾纔不過是剛剛出現些許苗頭,而現在陳文的浙江明軍還在保護着他們不被滿清所欺凌殘害。但是即便如此,這些在明末囂張慣了的士紳們還是像當年那般,迫不及待的發出反對的聲音。甚至不用去揣度,東陽縣提刑司的官員在張益達殺人案中的罕見的越權表現,也完全可以理解爲是這些士紳在對他進行試探,甚至是在示威!
“那娘子覺得,該當如何是好?”
眉頭微微皺起,睫毛低垂。良久之後,只見周嶽穎再度擡起頭來,滿臉的決絕將她的心思表露無遺。
“妾身以爲,如今韃子在側,夫君又以驅除韃虜爲己任,不可盲目操切。不如設法對其分化瓦解,拉攏那些願意爲夫君所用的,打擊那些爲韃子效力的。當然,更重要的還是要設法增強夫君手中的軍力和田土,此消彼長之下,總有一天這些傢伙只能爲夫君所用,再不能成爲擋在夫君路上的障礙”
周嶽穎的想法,自古以來都是慣有的套路,飽讀詩書的她能夠想到這些並沒有讓陳文感到意外。對於面前的這個女子,陳文從未有拿她當作過花瓶,可是讓他斷然沒有想到的是,包裹在平日的柔媚和知性的內在,原來遠比他看到的那些更加,嗯,精彩。
“想不到,我竟然娶回家一個女諸葛。”
陳文拊掌而笑,可是面前的女子卻是一陣慌亂之色。
“妾身,妾身……”
“好了,我沒有什麼不高興的。別忘了,你夫君我可是個大英雄,大英雄難道會小腹雞腸到連自家媳婦爲自己着想都要心生不快嗎?”
“是,是妾身多慮了。”
嘴上如此,可是陳文卻依舊在周嶽穎的眉宇見看到了些許的不安。世風如斯,即便受到了那些明末的思想解放所影響,但是長久在這樣的環境和風氣之下,眼前的這個女子一樣擺脫不了那種弱勢身份的影響。
自太師椅上站了起來,陳文便雙手將眼前的女子攙了起來。“你是我的妻室,願意爲咱們陳家,願意爲我分憂,我高興還來不及,又怎麼會怪你。別想得太多了,別忘了,你可是安遠侯府的夫人,我陳文的娘子,並非是什麼尋常的女子。”
四目對視,周嶽穎的雙眸中很快便被朦朧的霧氣所籠罩。“夫君說的是,妾身不會再這般自怨自艾了。”
“你也知道不該這樣啊。”安撫了眼前的佳人,陳文鬱結於胸的煩悶也消散了一些。“如何增強自身的實力,娘子可有良策?”
恢復到了最初的氣氛,甚至在周嶽穎的心中,那份隱隱約約的惶恐不安,出於唯恐會被陳文所厭棄的恐懼也在安撫下悄然消逝,只剩下了一片豁然開朗於胸。
“妾身以爲,夫君以田土養壯士,行軍功授田之法乃是不二良方,需頂住壓力堅持下去,日後必有所成。另外,太祖、成祖時的文武殊途的格局,如今在此間也得以復現。只是士紳的影響力還是過於巨大,還需要加以抑制纔好。”
“抑制?不,單純的抑制只會激化矛盾。要在影響力上超越他們,並且影響他們,使他們跟着我們的節奏。”
聽到陳文有此一言,周嶽穎不由得娥黛輕皺。在她看來,士紳的話語權極重,尤其是明末的江南,地方官的權利屢屢被士紳所挑釁,現在是亂世,他們或許有所收斂,但是想要爭競,就憑這幾萬大軍卻還是不可能的。
直到良久之後,似乎是想到了什麼,她的雙眼陡然一亮,繼而向陳文問道:“夫君所說的可是那華夏復興會?”
能夠想到這個,已經不簡單了,只是遠沒有那麼簡單罷了。
“華夏復興會,算是,但也只是一部分而已。軍隊、軍功授田、以及專收專賣的制度,這些都是用以提升硬實力的。戰勝韃子所造成的影響乃是軟實力,但是僅僅靠士紳來對民間加以影響,卻也會受制於人。超越,這個過程很漫長,不過現在卻已經可以開始去着手了。”
說到此處,陳文自信一笑。“我以前聽過一句話,現在改一改,正好用在此間。那便是,硬實力、軟實力,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