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盤查嚴格,到封鎖邊境。黃宗羲此前提醒過的潛在可能已經正式擺在了他的眼前,這使得陳文也徹底弄明白了,此番大捷之後,爲什麼清軍佔領區各府縣前來浙江明軍佔領區投效、報效的人員數量會遠低於以往。
現如今,浙江明軍佔領區的主要收入還是夏秋糧稅。田賦、徭役以及雜徵,其中各級官吏和地方士紳上下其手的地方很多,這幾年孫鈺始終在竭力打擊腐敗,使得浙江明軍佔領區的吏治已經遠超於清軍佔領區,便是明末也無法相比。這些無不是金衢嚴處四府的士紳商民看在眼裡的。
地方吏治的轉好,再加上衣冠文明的強大號召力,使得原本殘破不堪的明軍佔領區正在不斷的恢復元氣。但是軍功分田令的執行,使得各縣的新增田土基本上都是免稅的軍田,財政收入反倒是得不到提升,只能靠着不斷的擴張來提升自身的實力,別無他法。
封鎖,必然會導致了明軍佔領區的人口流入大幅度降低,貨物的流通也必然會受到巨大影響,這對於只有四個府地盤的陳文來說,乃是無法容忍的。
破局的辦法,無非是設法打破封鎖,只是即便派出軍隊頻繁突襲,洪承疇也可以不惜代價的繼續封鎖,不僅得不償失,反倒是可能會造成太多不必要的損失。
至於收買,以洪屠夫的性子正好可以借那些受賄的官吏的人頭來提升威望,給他的南昌幕府官員騰出位置,這反倒是陳文所更加不願看到的事情。因爲曾經的那個洪氏長沙幕府給大西軍和西南抗清義軍造成了多麼大的威害——招降納叛、分化瓦解士民抗清意志、恢復地方民生以供養大軍、覆滅小規模抗清勢力、抵擋西南明軍的反攻,這些可是始終被他所銘記着的,人員和物資上的損失也遠比讓南昌幕府得到發揮出更大力量的空間要強!
轉天是歸寧的日子,陳文按部就班的帶着周嶽穎回了趟周家,下午到了黃昏回到侯府。新婚的第一個月是不能空房的,從上到下都沒有人覺得有什麼不正常的,便是晚上,陳文回到侯府後把張俊招進了內院也有任何人感到詫異——張俊是陳文的第一任親兵隊長,按照這時代的慣常看法,可以算是陳家的家丁頭子,此間讓張俊前來拜見新夫人,也是人之常情。
不過到了第二天,張俊便暫時結束了講武學堂的課程,消失在生機勃勃的金華府中那些忙忙碌碌的人羣之中。
………………
歸寧回來,陳文的婚假也結束了。非戰爭狀態,可手頭的工作卻一點兒也不少,跟那些每天裝個逼、泡個妞就能逆轉未來的前輩相比,陳文發現他這個穿越客實在不是人乾的。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以後下了值,回了內院,總算是有個親密的人兒噓寒問暖、體貼入微,比之前光棍一條時已經要強上太多了。
不比苦逼的提督浙江、南直隸、江西三省軍務援剿總兵官安遠侯陳文,剛剛得到任命未久的南塘營第一局甲哨第四鴛鴦陣殺手隊隊長石大牛卻有着一份小人物的愜意。
戰後的輪休、分地的特假再加上迎娶正妻的婚假,加在一起,石大牛今年的夏天能在家裡呆上一個多月的時間。
這一個多月的時間,除了分地和操辦娶媳婦的事情以外,石大牛卻也沒閒着。哪怕是剛剛成了親,正是老孃殷切期盼趁着好容易的休假多陪陪新媳婦,好早日抱上孫子的時候,他也沒有閒下來。一早起來,石大牛便跟着老爹到村外的地裡面勞作。
WWW¸ тTk an¸ ¢○
這一次分田,南塘營先是和其他的三個營共享了全殲浙閩總督標營,收復江山縣城的功勞,而後的四省會剿,更是一夜奔襲百餘里,一戰擊潰了漢軍八旗,俘獲包括石廷柱在內的大批漢軍八旗軍官、士卒。
光是他一個人就分了百畝地,雖然其中有一部分並非水田,而是桑田,而且除了這些桑田外其他的田土都在衢州,但是從家鄉出來時的赤貧已經不復存在了。如今他們石家也算是村裡面有頭有臉的小地主了,否則那戶家裡有兒子在文官培訓班的老韓家又怎麼會捨得把寶貝閨女嫁給他這個丘八呢。
精耕細作的話,一個男丁侍弄個五畝地就是好的,幾次分地,別說是本村裡的佃戶,就是那些家中田地不多的自耕農也都佃了他和另外一個同袍家的地,再加上那些縉紳富戶的土地也在招佃,以至於此番連佃戶都找不齊了。
軍功田不用繳納田賦,軍戶也沒有丁稅和徭役,但是地荒着實在心疼,所以便趁着石大牛這個壯勞力在家時把那些桑樹種上,剩下的事情家中的幾個女眷多少也可以勉力應付了。
至於這一次爲何會分那麼多桑田,據說對於有過分發水田的軍官、士卒都是一樣的,日後有了蠶繭、蠶絲也是由衛所統一收購,不許私自賣給商販。
“呸,那個假韃子也配姓石?”
這麼一大早起來,飯都沒吃就出來忙活,所幸沒過一個時辰老孃、妻子和最小的妹妹便送了食水過來。老孃刻意的發問,老爹的無動於衷,妹妹顯然是已經聽膩了的樣子下,剛剛過門的妻子卻是滿臉的好奇,顯然是還沒聽過這個奇聞。
“一等精奇尼哈番,漢軍鑲紅旗固山額真石廷柱,侯爺說了,若是按古時候的爵位翻譯過來的話,應該是個子爵。咱大明沒有子爵,不過好像也就比伯爵低一點兒而已。”
沒上過講武學堂,石大牛不太清楚這個一等精奇尼哈番漢軍鑲紅旗固山額真到底是個什麼級別的官兒,但是監軍官說了,抓了這個和他一個姓的假韃子,功勞可是不小呢,別說是上次的那個馬進寶、張國勳了,就算是陳錦也無法與之相比。
“我兒就是英武,一個韃子的爵爺呢……”
是南塘營的功勞沒錯,可又不是我親手抓的啊。
老孃積威已久,腹誹,莫說是石大牛了,就算是他老爹也不敢說出口。但是看着新婚妻子一臉的崇拜之色,就連石大牛的胸中也不由得升起了一股豪邁之氣。
囫圇把手中的吃食嚥下肚,灌了一大碗水,石大牛便起身去提那個盛着糞水的水桶。
他家距離新兵訓練營不遠,原本那些大營里人畜的糞便或多或少會分給他們這些左近的軍戶,用來肥田。可是待到那個公用茅房開始在鎮上修建後,白來的糞便也沒了,大營那邊的軍官說是什麼堆糞積硝,就把這份福利取消了。
把糞便堆一起就能出硝石?
不光是這些軍戶不能理解,便是石大牛也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爲此那時一幫軍戶還去新兵訓練營那邊鬧過。畢竟白來的福利就這麼沒了,各家各戶都有不同級別的軍官士卒,總得讓這幫“貪官”把糞便重新分給他們纔是。
結果可想而知,沒經過認可的福利可以沒有,但是硝必須得有。不過以後牆角、茅廁裡的硝土倒是有人來收了,三個銅板兩個銅錢的也是錢不是。
稀稀拉拉的倒盡土坑,在鄉下,糞便是農人肥田的寶貝,自家產出的糞便泡了水發酵出來再倒回自家的田土,肥水不流外人田,說的就是這個。
“大牛啊,這活兒讓你爹幹,好容易回家休息些日子,別累着了。”
類似的話,這兩天石大牛已經不知道聽了多少遍了,他雖然是長子,但以往在家中卻從來不是那等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裡怕摔了的寶貝疙瘩。至於這兩天他老孃爲什麼老是不讓他幹活,多多少少他也能理解——白天累了,晚上就光睡覺了,孫子什麼時候才能抱上!
“娘,俺跟俺媳婦說了,等有了第二個兒子,就過繼給二牛,不讓他斷了香火。”
這事情,她本也不願意的,畢竟誰願意自家的孩兒過繼給別人養。但是仔細一想,石二牛沒成親,名義上的過繼,孩子還是自家養活,還能多分塊地,總是好事。此刻見石大牛的老孃詫異非常看向她,石大牛的妻子連忙說道:“娘,這事情,俺聽當家的,二叔爲咱老石家付出那麼多,不能讓他斷了香火的。”
聽到這話,石大牛的老孃的熱淚登時就涌到了眼眶裡,看向兒媳婦的目光分外的愛憐起來,更是將兒媳婦的雙手握在了手中,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並非石大牛存了什麼心思,這個主意本就是他老孃提出來的,只是不知道怎麼跟新媳婦說。按照軍中規定,無子嗣的陣亡將士,軍隊會給他過繼一個男孩養大繼承他的姓氏和田土、財產,作爲義子綿延香火。這是軍中的福利,雖然誰都想有親生的孩子,但上了陣,哪個知道會發生什麼,這一政策執行多年,便是以防萬一用的。
石二牛陣亡已經有一年了,負責的官員也過問過,考慮到石二牛還有一個兄長在,過繼也可以從自家走,石家也在衙門裡按了手印,只等孩子出生了便可以去辦手續了。只是石大牛現在也纔剛剛成親,長子還沒有呢,所以石大牛的老孃還沒好意思跟兒媳婦提,誰知道他兒子卻把話說了出來,而她的兒媳婦又沒有異議,着實讓她感動不已。
都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大牛和二牛雖然都遠不及小兒子受寵,但是自家的兒子沒了子嗣,終歸是她不願意看到的。大牛願意給他弟弟一個孩子,兒媳婦也沒有不同意,一家人和和氣氣的把事情定下來,心裡面也算了了一樁大事。況且,過繼的孩子是要繼承石二牛的那些軍功田和撫卹田的,這是老石家的地,總不能讓那些軍官從育嬰堂裡抱出來的別人家的種來繼承吧。
感慨了好一會兒,正琢磨着一會兒回去給兒子和兒媳婦做點兒什麼補補身子,也好早點抱上孫子。正在這當口,地分在同村的那個同袍卻一路小跑的過來。
“大牛哥,侯府下令了,分地在兩處的解決辦法已經下來了,俺剛從鎮上回來,金百戶讓咱們鎮的兄弟明天都去百戶所聽聽。”
“程兄弟,知道上面怎麼說的嗎?”
拍了拍身上、手上的灰泥,石大牛連忙跑上田埂。他知道,這個姓程的火器隊副隊長和鎮上百戶所的那個姓金的百戶是老家的舊識,很多衛所傳出來的東西遠比其他人知道得更早。
周圍的田裡還有不少本村的村民,不過這是他們軍戶的事情,那個姓程的副隊長便降了些嗓門,對石大牛說道:“嚴禁變賣,就算是田皮也不行,發現了立刻沒收全部田土,另外還要重罰,具體的俺也沒聽太仔細,反正不輕就是了。”
變賣,石大牛可沒想過,他家以前在老家時就是靠種地爲生,如今有了那麼多的田土,自然還是要守住田地,傳給子孫後代爲上,傻子纔會拿出去賣呢。
“不許賣,那其他的呢?”
“也不許調換,私下還是走公中的都不行,敢換就兩邊一起沒收。金百戶說了,說是可以交給當地衛所租佃,每次收穫扣除一些工本費,在千戶所登記就行。”
田土哪怕是一個地方的,也有肥沃、貧瘠之分,調換容易產生不必要的麻煩,尤其是軍官與士卒進行調換時,更是容易產生壓迫和矛盾,不利於軍中的上下氣氛。事實上在分地的時候,負責的軍官對資歷更深、級別更高的軍官、士卒多少都會有些偏向,但若是允許事後調換,那麼士卒必將會受到軍官的壓榨,導致戰鬥力的下降。
“怎麼還要交錢啊?”
本來還支着耳朵聽着的石家人聽說代收還要收取費用,石大牛的老孃登時就站了起來。
“嬸子,俺也這麼問金百戶了,金百戶說是讓別的衛所幫忙,總要給人家些僱傭夫子、牛車的銀錢,路上的損耗也要由他們承擔,只讓人家出力氣、出銀子,不給些補償長久不下去的。”
僱人是要花錢的,佃戶也沒有白乾的道理,這事情石大牛的老孃還是明白的。“道理是這個道理,可都是軍中的袍澤,俺聽說民戶那邊火耗都是歸了公賬,咱們軍戶哪家不都有給侯爺賣命的漢子,怎地還不如民戶了?”
話一出口,石大牛的老孃也覺得好像有些不合適。皇明這兩百來年,軍戶上繳給衛所的賦稅比例可是比民戶還高,還有各種勞役和軍事任務,再碰上些無良的衛所軍官,以及大肆侵佔田土的官吏士紳,那就真真活不下去了。
浙江明軍這邊,分給那些備補兵的軍租田僅僅是和民戶的田賦一樣,他們家的田土則基本上都是軍功田和撫卹田,沒有田賦壓力,軍戶也沒有徭役、雜徵,衛所的軍官也沒權利壓榨他們,就連那些死累死累的勞役也都是讓俘虜去幹。這些都是陳文帶來的好日子,剛剛那話讓人聽了還不得指着脊樑罵他們石家的人沒良心嗎。
“娘,咱家可是不用交稅的,跟那些縉紳老爺都不差了。”
“大牛說的對,老身口不擇言,讓程家小哥笑話了。”
“嬸子過謙了,俺上來也有點兒不明白,還是金百戶跟俺說了,俺才明白過來。要說大牛哥在大蘭山上就跟着侯爺,就是不一樣!”
姓程的副隊長大拇指一挑,石大牛的臉上登時就是一紅,連說些不敢當的謙辭。只不過,具體情況不太,人亦是沒有一般無二的,石家可以接受的事情,卻並非所有人都願意,很快超出了預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