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九,多雲轉陰。
或許是昨天晚上心力消耗過度,陳文再次睡到了日曬三竿。可是,一覺醒來,孫鈺已經出門了,這讓陳文很是無奈。
今天不是休沐嗎?
想不到這廝還是個工作狂,真是僅見了。
匆匆的吃過了早點,陳文便出門了。按照昨天的計劃,今天他需要和那幾個既定目標攤牌,所以時間相當緊迫。而上午,他本打算接着孫鈺休沐和他先攤牌,可是誰知道這廝竟然加班去了,於是乎,只得改變計劃去見那個台州漢子。
與此同時,大蘭山老營中軍大廳內。
“卑職有要事稟報,敢請二位上官屏退左右。”
閒雜人等退去之後,身穿着一襲布衣的孫鈺將昨天晚上他所聽到的陳文和李瑞鑫複述與王翊和王江,不過他只是說了廟算和兵種相剋理論,其他一概略過不提。
聽着孫鈺娓娓道來,王翊和王江不約而同的流露出了驚訝之色,只是王江更多是驚喜,而王翊則更多是驚懼。
一席話說完,孫鈺跪地行禮,大聲說道:“卑職奉二位上官令觀察陳文才具,今已有結論。其人謙和有禮、博聞強識、深通兵法,可謂才具無雙,且與韃子勢不兩立。卑職懇請二位上官重用其人,勿使天下後世有明珠暗投之恨。”
聞言,王江立刻問道:“這些都是陳文總結的?”
“正是,卑職聽到他對李瑞鑫說起時,李瑞鑫起初也是驚異不已,後來反過來詢問各種應對之策後,更是驚爲天人。”
聽到這話,王江更是驚喜不已。雖然他不通兵法,但是李瑞鑫其人他卻是聽說過的。
黃得功的親兵出身,正經戰陣殺出來的武人,論武藝這大蘭山百里無人能敵。若說到兵法,就連陳天樞、劉翼明也都曾讚賞過,更是爲了不得其人而嘆息過。
可是,這樣的一個眼高於頂的人竟然被陳文一番話就收服了,可見陳文的兵法韜略顯然已經達到了一定的高度。
現下的局勢,身懷如此才具,自然是要重用的。
“完勳?”只是當王江轉過臉看向王翊時,卻被王翊那一臉的冰冷和驚懼嚇了一跳。
“孫司庫,本官叫你去留意那陳文的舉動和才學,你倒是完成的很好嘛。”
聽到王翊的口氣,孫鈺先是一愣,未帶解釋些什麼,卻聽到王翊再次開口了。
“本官問你,陳文此人講古之時,可有直呼高皇帝名諱之事?”
“本官問你,陳文平日言談,可有調侃、嘲笑歷朝歷代華夏天子之事?”
“本官問你,陳文日常之處事,可有尊卑之概念?”
“本官問你,今日之事可是此人指使你前來作說客的?”
先前那三問,孫鈺無言以對。
這段時間接觸下來,在他眼中,陳文爲人謙和,雖然愛睡懶覺,卻不似尋常紈絝子弟。無論是官身小吏,還是販夫走卒,他都能以禮相待、暢所欲言,從來沒有因爲身份而歧視過他人,也沒有因爲他人的地位而奴顏婢膝,在他眼中彷彿人皆平等一般。
雖然這在此時是不可理喻的,可也正是這一點讓孫鈺欽佩不已,但是他也很清楚,這樣的性格在這個尊卑有序的社會下必然會被視爲異類。
只是孫鈺不知道,隨着人文科學的發展,近代反帝反封建運動的風起雲涌,幾十年後的中國,自由和平等的思想早已深入人心。在那個時代,沒有人認爲其他人可以天經地義的奴役他們,也沒有人認爲中國如果沒有了皇帝和主子,老百姓們就活不下去了。
正如陳文曾經讀過的一部小說所說的——每個自由人都是他自己的君王!
可是,王翊這最後那一問卻讓孫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憤怒和失望。
“卑職並非任何人的說客,也不會接受任何不相干的指使。卑職今日前來爲陳文請求二位上官重用,其人並不知曉,卑職也不需要他知道。只是此人確實才具無雙,若能爲王師所用,於國事必有進益。”
說着,孫鈺一頭磕在地上。“卑職此心昭昭,天地可鑑,日月可表。”
擲地有聲!
王江坐在一旁靜靜的觀察着眼前這二人的一舉一動,孫鈺的人品操守他是相信的,此乃是這段時間孫鈺通過工作成績應得的;而王翊的憤怒,他似乎也摸到了一絲脈絡,但是這卻讓他不寒而慄。
“孫司庫,你也是讀過聖賢書的,不可能不知道亞聖所說的五倫啊。難道你就不覺得陳文此人無視尊卑禮義,心中無有忠義之心嗎?難道你就不怕他日後會成爲陳勝、黃巢、劉福通那樣擾亂天下的混世魔王嗎?”
接着,王翊語重心長的說道:“陳文才學非凡,我等有目共睹,而且這很可能只是我們只是看到一部分而言。可是你難道就沒有考慮過,他的能力越大日後擾亂天下的力量就越大嗎?”
雖然王翊並不認識蜘蛛俠的叔叔班帕克,但他還是說出了一番類似的話。
此言一出,孫鈺立刻驚呆於原地,猶自看着正在喘着粗氣,彷彿費勁全身氣力纔將這塊堵在心中的巨石搬開一般的王翊。
而王江則癱坐在椅子上,細細的回憶着和陳文相處時的每一個細節,以及從胡二口中得知的陳文平日裡所講的故事。
很快,孫鈺就反應了過來,眼中的目光也瞬間恢復到了剛進門時那般有若實質的狀態。
“卑職平日與陳文交往時,曾聽他言及過星相之學,卑職記得他當時是這樣說的。”
中國古代禁止私學天文,因爲中國自古以來“君權天授”、“天命轉移”、“天人合一”的思想使中國古代天文學帶有神秘的色彩,不得不與星佔、讖緯之學帶有瓜葛,從而淪爲純粹的統治工具。但是,私下學習卻是屢禁不止,甚至被視爲時尚。
孫鈺知道,陳文平日裡的言行舉止雖然儘可能的模仿周圍的人,但是在細節和理念上卻總是與常人大爲不同。既然王翊已經先入爲主的認爲陳文有擾亂天下的可能性存在,那麼所性全無顧忌的說下去,否則只會後患無窮。
“三代之時,君主賢明,官吏清廉,貧富差距極小,百姓安居樂業,也沒有飢餓和貧寒,即使是升斗小民也可以書怨華表,所以世間沒有冤獄,沒有不平之法。是故,那等不忍言之事千載方有一次。”
“秦漢之後,昏君佞臣大行其道,特權階級盤剝、強佔百姓家產,使得貧富差距加大,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貧寒、飢餓引來爭鬥不休,所以百年便是一大劫數。即便偶有明君賢臣治世,也不過是拖延了王朝覆滅的日期,至多三百年,便會熒惑四出,天下板蕩。”
“熒惑星動,百姓流離失所,帝星飄搖。此刻若有武曲星君下凡,或可延續國祚,若無武曲星君下凡或所降星君回天乏術,則搖光宮破軍星君降世。”
“當破軍星大放異彩之時,萬星失色,帝星黯淡。直到破軍星君掃盡熒惑,帝星方能重熾。屆時,破軍星君再歸星位,直到下一次其他星君無力迴天之時纔會再次大亮。”
這段話乃是先前陳文和孫鈺暢談天下形勢之時,有一次無意間提到了甲申國難和李自成所引發的言論。
作爲一個現代人,陳文知道封建王朝末期體制僵化、腐敗橫行、軍紀敗壞等原因,導致了百姓流離失所,正是因爲吃不上飯,爲了生存百姓纔會揭竿而起、反抗暴政,於是天下大亂。
雖然這期間,作爲受害者的流民同時也在充當施暴者的角色,但是這一切卻是由於統治階級的腐敗和貪婪所造成的。
有道是亂世人爲蟻,求生即爲賊。
若是能太太平平的活下去,依靠着自身的才能和力量一步步改變命運,活得更好。又有幾人願爲蟻,幾人願爲賊?
聽完了這一切,王江彷彿自言自語般的說道:“這,不是這樣的啊。”
確實不是這樣的!
在歷朝歷代的封建士大夫的口中,這個理論應該是自古熒惑星動,則奸佞出,可是即便如此,也不過是使帝星飄搖,絲毫不能減弱紫薇星君的光芒。可是破軍星君一旦降世,則萬星失色,帝星也黯淡無光。
千百年來,武曲星始終壓制着破軍星,使其不能大放異彩。三代之時,明君賢臣,聖聖相繼,破軍星千年放得大亮。而秦漢之後,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大治之後百年,最多三百年破軍星便會大亮一次,是爲三百年一大劫也。
是故,劫數天定,非人力所能及也,
“我也是這樣問他,可是他卻給我舉了個例子。”
“弱宋立國百餘年,宋徽宗昏君臨朝,蔡京、高俅等奸佞持國,百姓無以爲生,宋江方臘紛紛揭竿而起,就連夷狄也乘亂入侵中國。後嶽王出世,抗擊金兵,收復失地,雖未能掃盡熒惑,卻使得破軍星不至在那時便大放異彩。”
“南渡百餘年後,史彌遠、賈似道、留夢炎接連禍國,蒙元南下。因宋高秦檜冤殺岳飛,武曲星君不再降世,於是上天降下了文天祥文丞相那樣的文曲星君。若是承平之世,文曲星君一人足矣,可到了亂世,唯有武曲星君方能掃盡熒惑。是故,弱宋不能自守,夷狄竊取華夏。”
“再過百年,劉福通以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爲號,起兵反元,破軍星大亮,掃盡熒惑。而後有本朝太祖驅除韃虜,恢復中華,掃盡海內胡腥,華夏帝星重熾,破軍星君方纔歸位。”
陳文的理論本身就是在偷換概念,但是他不承認暴元爲華夏正統的言論,在眼下的時局卻是極其符合這些有志於驅除滿清、中興大明的明臣的口味。
不過,陳文記得,但凡是天下大亂後重歸一統的王朝,立國初期無不輕徭減賦、抑制兼併、清除腐敗。因爲開國之君皆是從亂世中的屍山血海中走來,他們很清楚是什麼造成了這一切,使王朝傾覆。
可是,這樣做卻觸及到了特權階級的利益。待開國之君百年,承平之時出生的新主臨朝,對於這些沒有了深刻的體會,便會被特權階級的聲音淹沒,新的輪迴便會重新開始。
“歷朝歷代,概莫如是!”
孫鈺雖然有舉人功名,享受着明王朝的優待政策,但是他出身貧寒,父母千辛萬苦的打理着那個小食鋪供他讀書,還有忍受着貪官污吏的盤剝,這些都是他看在眼裡的。也正因爲這樣,他才更加發奮的讀書,考取功名,試圖改變家族的處境。
相比之下,王翊和王江先前只是秀才身份,還不足以藉此獲得特權,耕讀傳家的他們對於這些更有體會。否則當年許都一人作亂,緣何旬月間十餘萬人景從?正因如此,王江陷入了沉默之中,唯有沉思。
而此刻,一向堅定的王翊不出意外的怒火重燃。
“你們二人真是糊塗啊,難道你們看不出他已經以破軍星君轉世自詡了嗎?你們就不怕日後無顏面見列祖列宗嗎?”
孫鈺很清楚,王翊顯然已經對他複述的陳文所講的話產生了共鳴。可是作爲一個忠臣,王翊依然害怕,萬一陳文心懷叵測,其人一旦勢大便會對大明王朝造成不可估量的損失,而這也是他無法容忍的。
眼見於此,孫鈺只得說道:“王經略,您所講的卑職很清楚。可是眼下韃虜佔據中國十之八九,國朝危在旦夕,越來越多的士人不是出仕滿清、就是隱居鄉里,他們已經對國朝失望以極。此時若再無英雄奮起,崖山之哀只怕很快便會重現於今了啊。”
說到這裡,孫鈺的目光再次尖銳起來。
“卑職知道,搖光宮破軍星君青睞那些勇於任事、剛強堅毅、善惡分明、甚至爭強好勝之人,可是並非擁有這些特質的人就一定是破軍星君的轉世分身,開陽宮武曲星君一樣青眼於那些剛毅果決之人。”
“退一萬步講,就算陳文真的受破軍星君庇佑,那又如何?事在人爲,李自成身邊都是牛金星、宋獻策那等不知忠義爲何物的小人,他李自成自然要謀朝篡位。陳文雖然忠義之心不強,卻深信夷夏之防。如果我們可以善加引導,陳文未必不能成爲嶽王那樣的忠良。”
聽完這一番話,王翊心中的怒氣開始緩緩消散,而王江的目光也逐漸的重新靈動起來,似乎是若有所思一般。
“你先退下吧,此事本官和王副憲還需要再行商議。”
行過禮,孫鈺便大步走出了中軍大廳。
天色陰沉,如同當今的時局一般,只有些許陽光能穿透雲層。孫鈺仰望天空,心中迴響着他在王翊面前強行抑制住的話語。
“如果事不能爲,那麼只要能夠報仇雪恨,只要能夠驅除韃虜,使九州不至再度沾染胡腥。我孫鈺不在乎由哪位宗親大王即皇帝位,也不在乎哪位中土英雄登基爲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