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在浙江鏖戰的同時,西南戰場上,以大西軍爲主的西南明軍也在進行着大規模的反攻作戰。
自永曆朝廷與大西軍完成合流,永曆天子被孫可望軟禁到安龍府,明廷在西南的權力中心便由永曆天子的行在改爲了位於貴陽的秦王府。而在孫可望的謀劃下,西南明軍於永曆六年終於開始積蓄多時的力量爆發出來。
永曆六年四月,李定國與一年前便收復了湖廣辰州府南部的馮雙禮回師,於次月中旬大敗由靖州守軍和高達八千人的援軍組成的清軍,趁勝攻陷了靖州和武岡州,取得了西南戰場的開門紅——靖州大捷。
收復靖州後,明軍開始向湖廣展開反攻,滿清負責湖廣軍務的續順公沈永忠倉皇北逃。李定國在確認了湖廣清軍兵敗如山倒的大勢後,與馮雙禮分兵,由馮雙禮繼續收復湖廣各府,而他則親提大軍進攻廣西。
永曆六年七月初四,李定國在攻入廣西后以着摧枯拉朽般的勢頭先後擊潰了定南王孔有德的部將孫龍、李養性率領援救嚴關的援兵以及孔有德親提的大軍,於這一日攻入桂林,孔有德自焚而死。與此同時,四川戰場上,劉文秀統領的四川明軍也開始以收復全川爲目的而戰鬥……
短短數月間,西南明軍由僅存的雲貴兩省一舉將佔領區向北、東北、東這三個方向擴張了一大圈,收復了廣西全境,以及湖廣南部和四川的大部,爲大西軍積蓄已久的這場大反擊開了一個好頭。
不似已經開始偏離軌道的東南戰場,西南戰場的大體走向和歷史上還沒什麼區別,但是一些小的細節之處,卻已經開始出現了一些微小的變化。
貴陽城內的秦王府,這座新建的王府可是在奢華上於雲貴兩省僅次於昆明秦王府的建築,即便是累世居於雲南的黔國公府也無法相提並論,更何況是由安隆千戶所衙門改建的永曆天子行宮了。
秦王府的大殿中,待使者退下,孫可望便與他的幾個親信商討起了一件大事。
自孫可望將永曆天子軟禁於安龍府,他便在貴陽以秦王“國主”的身份建仿照明朝建制,建立行營六部等中央機構,以範鑛、馬兆羲、任撰、萬年策爲吏、戶、禮、兵部尚書。這些人都是他的親信,而他們正在商議的大事便是由福建威遠侯朱成功派來的使者所帶來的消息——魯監國自去監國號。
魯監國稱監國於弘光二年,遠比他們名義上遵奉的皇明正統永曆被擁立得要早,不過與弘光、隆武、永曆這三位皇帝不同,監國魯王政權的影響力主要還是在浙江和福建兩省,如南直隸和山東的一些義軍也有奉魯監國爲主的,但是對於整片地區的影響力卻大爲不足。
隨着唐藩的隆武、紹武政權先後覆滅,魯監國集團總體上與永曆朝互不干涉,不似與唐藩那樣相爭。可是現如今,魯藩卻自去監國號,改奉桂藩的永曆爲皇明正統,這裡面的事情自然需要孫可望和他的親信們權衡清楚其中的利弊。
“國主,微臣以爲此事暫時無關大局,以皇帝的名義準了魯王即可。反倒是那個此前奉魯王爲主的陳文,還是需要照例給個封號。”
永曆被軟禁安龍府後,軍國大事皆由孫可望自決,再行通知了事,至於小事,則連告知都懶得去做。此間魯藩改奉永曆爲主,事關正統,乃是真正的大事。況且,魯王名義上還有兩支大軍——其一是定西侯張名振麾下的那萬餘大軍,而另一支則雄踞浙西的陳文。但是鄭成功的使者絲毫不提張名振之事,只說隨魯王逃亡福建的大軍正在隨鄭成功圍攻漳州,雙方心照不宣之下,那麼需要安撫的自然就只剩下了一個陳文。
事實上,現在孫可望並不甚看得起陳文,甚至就連鄭成功也入不了他的法眼,只不過是一些在東南風雨飄搖的小勢力,根本無法和他的大西軍相提並論,但是心懷野望,有些事情總要提前考慮。
認可了兵部尚書萬年策的建議,孫可望便將目光投諸到禮部尚書任撰和吏部尚書範鑛身上,無非是選擇一個說得過去的封號,以及負責傳詔的使者。
有鄭成功的例子,封號自然難不倒任撰,至於傳詔的使者,範鑛的提議孫可望也比較滿意。只是未來得及將此事暫且了了,孫可望突然想起了讓他有些不太爽利的耳聞。
“讓那個叫張什麼彥的大頭巾充當副使,省得那廝閒着沒事在安隆千戶所鼓吹那些泰西的軍陣和僱傭兵。”
孫可望所說之人叫做張恭彥,是雲南東部的廣南府的一個生員,當初曾隨瞿式耜守過桂林,那支從澳門招募的葡萄牙僱傭兵曾經給他留下過很深刻的印象,甚至深刻到了讓他這麼個原本對西學敬而遠之的儒生改爲爲其張目,似乎是認定了大明若是改練那個什麼牙方陣的話,光復兩京就可以到了輕而易舉的程度。
安龍府自內到外全是孫可望的眼線,這個書生雖然還沒犯了他針對永曆朝廷的忌諱,但是鼓吹那些他根本不懂的東西,孫可望也不甚快意。眼下形勢一片大好,犯不着爲了這點小事殺人,乾脆遠遠逐之,最好是水土不服死在他鄉才合了他眼不見爲淨的心意。
在場衆人皆跟隨孫可望多年,這點眼力還是有的。人員很快就敲定了下來,這事情雖說是大事,但是利益方面卻還沒什麼體現。
畢竟只是一個寄居於他人地盤的王爺和這個王爺手下的一個身處清軍包圍之中的武將,或許使者還沒到地方就已經死了也說不定。至於什麼監軍叛亂的段子,孫可望只當是聽了一個樂子而已,魯監國沒有做出決斷,他同樣不願意當那個傻子。所以很快他們就把這件事拋開,繼續商討湖廣、四川、廣西的戰事和官吏任用,以及雲貴兩個固有佔領區的稅賦,這些纔是事關生死的大事。
數日後,使者如約出發,他們會與鄭成功的使者一道,沿着他們來時的那條自福建乘船前往廣東雷州,然後進入廣西,轉道貴州的行程原道返回。先去福建的中左所宣詔,再前往不與明軍佔領區交界的金華,好把這件事情做個了結。
安龍府矮小的城門外,張恭彥與平日裡還算要聊得來的一個文官——兵部武選司員外郎林青陽依依惜別。二人平日裡只是互相唱和的文字之交,但是這一次卻略有不同,不過那個孫可望派去的使者與知會永曆天子此事的使者同路,人就在不遠,二人只是互道別離了片刻便就此作別。
永曆朝廷的使者,確切的說是孫可望的使者已經出發,向着初步的目的地福建永寧衛中左所而去。而此時,中左所不遠的金門,魯王朱以海的居所中,衆人還在爲剛剛送到的消息而震驚。
數月前,曹從龍發動叛亂,試圖利用陳文留在金華的守軍去收復台州,爲魯監國集團作最後一搏。然而不到一個月,叛亂就被陳文鎮壓,與事者大多被處死,就連金華府本地的士紳富戶也都有被牽連的。可隨之而來的卻是陳文攻略衢州的進程被打斷,清軍莫名其妙就得到了喘息的機會,甚至平白無故的就重新拿回了戰略主動權。
那份充滿了懷疑和質問的奏章送到金門,魯監國集團僅存的成員可謂一片哀鴻。長久等待中,這個希望已經在大多數人心中認定爲不切實際,在沉默之中,只有極少數的官員還在爲曹從龍辯護,對陳文進行無禮的指責與謾罵。
可是這一切已經無濟於事,鄭成功發給的糧食越來越少,除了張名振以外,其他勳貴都已經帶着部下到鄭軍中效力,就連很多文官都投效其中。深知已經徹底支撐不下去了,就連希望也斷絕的今天,魯王朱以海選擇了自去監國號,改奉永曆爲皇明正統,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能夠保全顏面的事情,總好過被人當面逼着去監國號吧。
命運交於人手,等待着永曆朝廷的處斷的日子裡,朱以海不止一次想過,若是曹從龍沒有發動叛亂的話,或許一切還有轉機。可是隨着身邊隨侍的文官不斷的對陳文的詆譭,朱以海很快就轉而把幻想投諸在曹從龍叛亂成功,趁勢收復台州的上面。
他本就應該是個太平王爺,面對明王朝大廈傾覆的大勢,敢於側身於前線激勵士氣是他的優點,但遇事沒有個自己的主意,人云亦云卻根本做不了中興之主。
就像是現在,當鄭成功幕下的一個文官將從福建清軍那裡得到的消息轉呈給他的時候,大堂中的一片失聲立刻讓朱以海回想起了剛剛自去監國號時的念頭。
“曹雲霖誤國啊!”
鄭成功幕下的那個文官已經離開,朱以海登時就將積蓄已久的怨憤發泄了出來。
陳文在幾個月前一度擊潰衢州的清軍,將衢州府城團團圍困,可是卻在曹從龍的內訌中前功盡棄。然而,數月後,陳文再度進軍衢州,以八千兵擊潰一萬五千清軍,其中更是還有浙閩督標、江西提標和福建左路總兵標營這樣的精銳存在。而且還再一次把衢州圍了起來,不只是重新奪回了戰略主動權,更是狠狠的打了那些此前還在詆譭他的人的臉。
事實勝於雄辯,曹從龍之亂爆發前,陳文的那份先攻衢州,再復台州的計劃已經送到了魯監國的御前。可是隨着曹從龍之亂的爆發,這個計劃自然是不能再作數了,失去了最後一個希望的魯王朱以海纔會選擇放棄監國的名位,任由羣臣轉隸於鄭成功。
這段時間以來,身邊的衆人除了張煌言不欲對此發表意見外,幾乎所有人都將陳文描述成人人得而誅之的亂臣賊子,將曹從龍形容爲有心迴天反被奸佞殘害的忠臣。
可是現在看來,反倒是那位“忠臣”將國事敗壞無疑,“奸佞”一次次的爲中興大明而血戰,讓朱以海一時間突然有想要笑出口的衝動。可是轉而一想,這些平日裡詆譭陳文的官員至今還對他忠貞不二,實在不宜傷了這些臣子的心,可憋着又實在難受,只得將譏笑轉換爲憤懣發泄了出來。
“曹雲霖誤國啊!”
由於清軍參戰各部中有兩支福建的綠營,建寧府的副將更是生死不知,所以這場大戰的各個版本幾乎就像風一樣傳遍了福建的滿清官場,自然也沒有漏過還在休整部隊,準備再起戰端的鄭成功。
從那個鄭成功派來的文官口中反覆的進行了確認,一衆隨侍的官員盡皆面紅耳赤,就連曾經的首輔沈宸荃也不曾例外。
歷史上,沈宸荃在魯監國逃亡福建後,選擇前往日本借兵以自重,結果卻死於海難。可是這一次,由於魯監國集團需要派人聯絡陳文,定西侯張名振以首輔不可輕動爲由反對其前往,結果就連去日本的計劃也一同擱置了下來,沈宸荃自然也就沒有機會去出那個海難了。
不知道他其實是因爲陳文的出現才活到了現在的沈宸荃,雖然從心裡面也很是不滿於曹從龍的魯莽,但是出於文官的利益考慮,還是說過一些陳文的壞話,就像其他文官一樣。
可是現如今,神塘源的那場大捷卻狠狠的將他們此前誣陷陳文能力和用心的栽贓反手搧在了他們的臉上。甚至閉上眼睛,彷彿那個他們根本沒有見過武將正在指着鼻子嘲笑他們,嘲笑他們派了一個根本不具備成事能力的同僚去執行一個白癡一樣的計劃,嘲笑他們就是一羣無能之輩那般。
實在是,實在是讓衆人羞臊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不同於魯監國集團僅存的文武,眼下身在漳州的鄭成功在得知陳文再敗清軍的消息,若非還要保持平日裡的威嚴,他只怕都能高興得跳起來了。
一直以來,鄭成功專注於增強自身的勢力,將光復兩京、中興大明視爲洗雪家族恥辱的唯一途徑。魯監國集團的存在,對於他而言雖然吸引了不少清軍的主意,但是他們鄭家當年在擁立唐王的事情上得罪魯王過甚,魯監國集團始終對他都是一個極大的威脅。所以,當鄭彩邀請魯王攻略福建時,他便繼續打着隆武的旗號作戰,沒有絲毫連兵的興趣。而當此番魯監國勢窘,他也毫不猶豫的通過一系列手段將魯王的殘部收歸己用,唯恐魯監國能夠翻身。
陳文,雖然以前奉過魯王爲正統,但是魯監國集團派去的監軍竟然爲了一個莫名其妙的計劃魯莽的發動了叛亂,徹底得罪了這個很有前途的武將,一個潛在的威脅就這麼沒了。而此番他將陳文再敗陳錦的消息告知魯王朱以海,爲的就是讓這個集團在內部風崩離析得更徹底一些。
即便拋開了魯監國集團,陳文的存在也確實爲他吸引了太多的東南清軍的注意力,圍攻漳州的半年,沒有哪怕一個外省的清軍前來援閩,皆是被陳文吸引在了金華和衢州。而自前不久前往金華的使者帶回的消息,陳文本人對他也是推崇備至,對於二人之間的合作頗有一些憧憬。
哪怕這只是假象,鄭成功也希望陳文能夠繼續在浙江堅持下去,至少要堅持到他光復整個福建,擁有了與滿清重兵集團決戰的實力前。
“或許,一個族中的嫡女許爲正妻可以將這份可能存在的友誼換來更多實際的利益,而那個自高皇帝起的世襲武將家族的出身也勉強配得上。嗯,收復泉州之後再着人把這件事打探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