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八月(上)

“苟得免,度爲沙彌。勿效乃父作賊一生,下場有今日耳。”

回味着孔有德的正妻白氏臨死前對她兒子的這句叮囑,陳文心中滿是冷笑。死到臨頭了才知道“作賊一生,下場有今日耳”,早幹什麼去了。孔有德一家子只有一個女兒逃了出去,算是斷了香火,這大概就是報應吧。只是可惜了那些金銀珠寶,否則的話,歷史上李定國兩徵廣東時,這些財貨在手或許還能再多支撐幾天,也許清軍在那幾天崩潰了也說不定呢。

永曆六年七月初四,李定國率領的西南明軍收復了廣西省會桂林,滿清定南王孔有德自殺,其妻白氏自縊,孔有德之子孔庭訓、獻永曆於滿清未遂的廣西軍閥慶國公陳邦傅、陳邦傅之子文水伯陳增禹、清廣西巡撫王荃可、署布政使張星光盡皆被明軍俘獲。

史稱,桂林大捷。

孔有德死後,李定國坐鎮桂林,分遣衆將攻略各府,僅僅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就收復了廣西全境。而孔有德此前飛檄求援的部將們在得知孔有德身死的消息,驚恐之下盡皆亡命廣東,甚至不惜棄軍潛逃,更有大批廣西清軍嚮明軍投降。

隨着孔有德身死的消息傳到了廣東,負責鎮守廣東的平南、靖難二藩驚恐非常,急忙命令同廣西接境的“州縣文武官員如賊果薄城,即便相機護印入肇,以固根本”,而那些已成驚弓之鳥的清軍在得到了命令後如蒙大赦,甚至出現了未待明軍出現就主動放棄城池逃亡肇慶的現象。

孔有德會死在七月初四,這是陳文早已知曉的。可雖然這世上有一種東西叫做蝴蝶效應,但是他一直以來始終在浙江與清軍交鋒,影響力最多也只能抵達臨近的福建和江西。遠在大西南的孫可望、李定國他們可能連陳文這個名字都不知道,所以就更不可能因爲東南戰場上僅僅佔據了不到兩個府地盤的一支小股明軍而改變西南戰場的戰略戰術。同樣的道理,孔有德一樣不可能。

這些乃是註定的,可現在已經七月份了,浙閩總督陳錦還活的好好的,歷史上他可就是死在了這個月。奈何陳錦現在既不在漳州,也沒有與陳文交戰,甚至還佔據了一定程度的戰略主動權。

他的努力卻無意間給了滿清總督延長壽數的機會,一想到這些陳文就趕到荒謬非常。可是對於陳錦,他也抱着一絲幻想,畢竟這東南戰場上可沒有滿清的王爺,既然沒機會,他暫時也沒有那份實力像李定國那般殺一兩個滿清的王爵,擊殺總督的滋味還是想嘗一嘗的。至於原本間接逼死了陳錦的鄭成功,有可能去打擾其攻城的援閩清軍已經都被他吸引在了浙西,漳州那邊應該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拿下了吧。

七月剩下的日子裡,依舊忙得腳不沾地的陳文先後迎來了黃宗羲以及張自盛派來的使者。

黃宗羲此來看樣子是風聞了曹從龍叛亂前來調停的,不過這場內訌被迅速平息,黃宗羲雖然不滿陳文擅自處決了大批的官吏和士紳,但是由於身爲監軍的主謀還安安穩穩的軟禁在居所,陳文也專門派了使者去福建將判決的權利交給魯監國,黃宗羲也沒有說出什麼。不過陳文的那個參加華夏復興會的邀請還是被他毫不猶豫的回絕了,甚至連聽聽其中內容的興趣也無,大抵還是沒興趣與武人爲伍吧。

然而相比這件事,黃宗羲居然帶來了李定國攻陷桂林,逼死孔有德的驚人消息。這件事情陳文根據記憶早已知曉,可是黃宗羲居然在短短二十幾天就得到了消息,如果算上路上花費的時間,可能他得到消息的時間更早,這不得不讓陳文驚異於此人獲取消息的能力。

黃宗羲還沒來得及離開,江西明軍僅存的平江伯張自盛的使者也在千辛萬苦的繞路和迷路中趕到了金華府。

對於訂立聯絡,日後方便聯合作戰的要求,陳文很是開心,這至少說明他的努力已經足以影響到江西的戰局,使得江西的抗清勢力不得不對其引起重視。

或許,鄭成功的使者正在路上,也說不定呢。

沾沾自喜了片刻,可是真的將設想變爲現實,陳文卻並不怎麼樂觀。此前遭受過的排擠和背叛現在依然在他的心頭作祟,而且他也很清楚,無論是《畫網巾先生傳》中所描述的,還是白景赫帶回來的情報中顯示的,江西明軍與其說是政府軍,還不如說是頂着政府軍名義的義軍,那“萬餘大軍”的成分和戰鬥力非常值得懷疑。

自使者所言,由於王之綱的臨時撤軍,張自盛順利突圍,轉進毗鄰衢州的廣信府。地理位置上倒是威脅到了清軍的後路,但若考慮到老弱婦孺加在一起的“萬餘大軍”可能存在的戰鬥力,陳文在心中便否決了聯合作戰的建議。

重新試探了一番,確認了張自盛並沒有確切的計劃,看樣子也只是聯絡一番,混個臉熟。陳文便約定了聯絡的方式,隨後好言送走了使者。

陳文出征衢州之前曾和李漁有過一段書信往來,但是等他出徵後就暫且斷了。平定了叛亂後,陳文收到了李漁的回書,當那部完整版的“南宋泰坦尼克號”展現在他眼前,他才突然發現原來文抄公也不是那麼容易做的。不說別的,兩者之間的文筆相差甚遠,差距大到了他已經不能用不擅長文言文寫作來安慰自己的地步。

真不愧是寫《肉1蒲1團》的,反正陳文自問寫不出、也不敢寫那等十有八九進監獄的小說。只是不知道《肉1蒲1團》現在有沒有問世,要不要弄一本親筆簽名的珍藏版來裝點下書房。

惡趣味過後,陳文思慮了幾天,便決定再寫一本,不過這一次他卻不打算全部寫完讓李漁潤色,而是寫一個稍微詳細點的大綱,給足了稿費讓李漁自己去填充。這樣一來,除了不必再耗費他休息的時間去做這些不擅長的事情外,還可以讓李漁按照他的大綱在寫作中進行體悟。

另外,上次交給他潤色的那份“泰坦尼克號”,完整版送回來後李漁還表示他聽一個朋友說,南宋時日本根本就沒有什麼長州藩,所以他自作主張的修改了一下。

在世界史上被古人鄙視,陳文估摸着大概這也是穿越者中的第一號。嗯,確切的說,真是穿越者之恥,把這份高大上的身份的臉面都丟沒了。所以沒有必要的情況下還是別寫太多,否則再讓李漁找出什麼來,估計也就不要想着延攬的事情了。

時至今日,陳文的麾下還真的沒有什麼歷史上的名人前來投效,認識的也很少,見過兩次的黃宗羲不知道爲什麼對他也不甚感冒,這個穿越者之恥真心是實至名歸。

除了黃宗羲的問題,陳文很清楚爲什麼會如此。眼下滿清席捲天下之勢已成,雖然在衣冠文化上,士紳百姓們還是更傾向於明朝,起事的義軍也大多以中興大明爲口號,但是雙方的實力差距已經太大,再加上滿八旗的那個所謂“不可戰勝”的神話也確實震懾了很大一部分人心。

所以,當李定國擊殺滿清理政三王僅存的尼堪,對抗清人心的激勵實在太大,相比之下,孔有德只是個老牌漢奸,他的死所造成的影響根本無法相提並論,連陪襯都有給他臉上貼金的嫌疑。

還有半年,希望孫可望和李定國不知道浙江的變局,希望不會影響到他們的決策。

話說回來,既然已經連上了李漁的這條線,陳文自然沒有放過的道理。至於這一次讓李漁代寫的,陳文給作品取了一個響亮的名字,叫做《傾城之戀》,故事發生的地點就在金華府。

時間:監國魯元年,金華之屠!

………………

回到了府城的家中,周家小妹卻因爲帶着貼身侍女和車伕跑去衢州求援的事情被怒氣未消的老父禁足。

周家小妹的父親之所以會發怒,並非是前去衢州求援,周家小妹的行動不僅僅是救了她的家人,也讓陳文提前得知了叛亂的消息,好做出應對,甚至陳文在給魯監國的奏疏中專門爲周家小妹求取誥命,周家小妹的父母也有奉贈。

那時的誥命可都是贈給官員的女眷,王江當初獲奉浙江巡撫時他的母親就得到了誥命的加升。周家小妹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若是能得誥命,那可是從未有過的榮光。

但問題在於,周家小妹說到底還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家,一個大家閨秀帶着侍女和車伕幾天幾夜不回家,跑去衢州那麼遠,即便目的地有她的兄長,這事情傳揚出去,十有八九會被人認定是個瘋魔的女子。就算她兄長飛黃騰達了自然會有人求親,不愁嫁不出去,但是嫁了人公婆那邊就少不了臉子看了。

爲了這個一向討人憐愛的閨女的婚姻大事愁了幾年的週二老爺這次也算是下了狠心,從周家小妹回來至今始終禁足家中,不許她出門半步。若非周家小妹的手帕交,金華知府孫鈺的妻子易青派人相邀,只怕是要一直禁足到出嫁的那一天了。

逗弄了一會兒小孩兒,易青的心尖肉便由乳母帶回房睡覺。周家小妹和易青二人多日未見,開始閒談起了這場叛亂,以及近期發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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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文收復府城前,孫鈺一家被軟禁於府衙的後宅,對於外面的事情雖說並非一無所知,但是負責看管他們的那個白頭軍軍官自身也不知道太多的內情。反倒是平叛之後,陳文凌遲處死了馬進寶,孫鈺請了牌位的前後竟判若兩人,原本即便是在陳文和他妻室幼子面前也只能偶有笑意的冰塊臉,那一日捧着牌位回到家中後,又哭又笑,如瘋魔一般,自那之後更是笑意連綿,似乎有回到了金華之屠前的那個陽光少年一般。

丈夫解開了心結,兒子能夠茁壯成長。回憶着過往的那些苦難,再觸摸着此間溫暖的陽光,易青很是產生了一種類似於身處夢幻中的感受。這種感覺很舒服,讓她非常之陶醉,只是生怕一覺醒來這一切美好就會如肥皂泡一般破碎,使得她的內心深處隱隱還有些不安。

易青雖然聰慧遠遠不及她的這個手帕交,但卻也很清楚,今天的一切都是來自於陳文,來自於孫鈺勸服了本打算南下福建的陳文留在浙江。

的那個冬夜至今記憶猶新,若是沒有陳文的話,他們一家只怕早就死在了四明山,所以無論是出於報答的心理,還是彼此之間的交情,易青總是想要給陳文介紹一位足以配得上他的女子,也好讓能夠儘快傳宗接代,爲陳家留下後人。

想到這裡,易青突然想起了周家小妹趕去衢州求援的事情,詢問了其中的一些細節,即便是周家小妹始終都是平平淡淡的講述,就連面對倪良許時的命懸一線也彷彿只是做一件女紅一般平靜而正常,可是一想到一個女子在沒有家中男性的陪同下遠行兩百里地,在背後還有追兵的情況下趕去求援,易青在由衷的佩服的同時也不免心生了一些八卦的心思。

“妹妹,你既然去衢州大營,當是見過輔仁了,是否如姐姐此前所言那般一表人才?”

周家小妹殊能不知易青言下之意,易青此言尚未說完,她便是俏臉微紅。只是到了下一刻,這女子又恢復到了平日的故態,脣齒之間只是淡淡的說道:“見是見過一次,也確實如青姐所說那般。可是我總覺得這位爵爺似乎揹負着太多的負擔,沉重到足以壓垮一切的負擔,這等人,大抵是不會把心思放在兒女之情的上面,女子在他們這樣的英雄眼裡或許只是附屬品吧。”

易青並不知道陳文當時的心思全部在叛亂之事上面,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思卻關注一個女子的想法。況且周家小妹也並非因此才留下了這份印象,她很清楚陳文在那時的反應是再正常不過的了,若真的放着大事不管反而過分關注她的存在,周家小妹也不相信眼前的那個人便是在絕境之中一步步走到今天的陳文。

可是敏感如她,陳文在聽聞到曹從龍叛亂時瞬間聯想起的歷史上南明抗清運動的始末,以及再後面長達數百年的苦難,這些盡皆看在了她的眼裡,雖然不知道是些什麼,但是那份沉重還是壓得她喘不過來氣,後面的聯想也就自然而然的產生了。

聽到了周家小妹的話語,易青很是回憶了一番。在他印象之中,陳文這個人尊卑的概念比較淡薄,能夠善待周圍的人,對於女子也沒有絲毫輕視。而掩蓋在這一切之下的卻是自她認識陳文以來,這個男人似乎每天都在忙碌,就像是上了弦的發條一般,或許正是周家小妹所看到的那份沉重促使着他的永不停歇。

“輔仁已是朝廷名爵,麾下大軍數千,身處在這四面皆是韃子的金華府,或許在他來到四明山之前還有些事情,還有些人對他產生了一些影響。”說到這裡,易青不由得想起了陳文編造的鬱鬱而終的老父和在清軍破城時毅然自裁以保清白的聘妻。

或許正是這些原因,纔會如此吧。

“但是。”隨着話鋒一轉,易青繼而說道:“但是輔仁絕非那種心機深沉、冷酷無情之徒,也絕不是那個姓曹的巡撫所說的那種忘恩負義之人。”

“青姐所言甚是,妹妹也不會聽信那等卑鄙小人之言……”

只不過,未待周家小妹將後面那段“終非良配”回絕說出口,院中便傳來了一個男子爽朗的說笑聲。

“有日子沒過來了,快把我乾兒子抱出來瞧瞧,看看這小傢伙長高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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