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國望說的對,曹從龍確實不能死,更不能死在陳文的手裡。
當年袁崇煥擅自矯旨殺死了持節武將東江鎮總兵毛文龍,其結果不僅僅是導致了東江鎮的混亂,還爲登州之亂與大批東江軍降清埋下了伏筆。袁崇煥打碎了明朝文武之間最後的一點兒信任,破壞了制度的完整性,使得自崇禎朝開始各路明軍武將開始自發的藩鎮化,以保護身家性命,王朝對於武裝力量的掌控能力也開始急速下降,更是深刻的影響到了南明的抗清運動。
陳文身爲伯爵,有尚方寶劍在手,按道理來說,他是擁有便宜行事的權利的,但是尚方寶劍的權利並不足以讓陳文有權處死像曹從龍這等官職的文臣,尤其此人還是他麾下這支官軍的監軍。
說明白一點兒,哪怕曹從龍發起叛亂,罪該萬死,處死這廝的權利也只有魯監國纔有!
制度是一個團體立足於世的基石,陳文如果處死了曹從龍,那麼不僅僅會導致明廷最後剩下的哪一點兒可憐兮兮的權威勢必將蕩然無存,破壞了制度和默契的陳文也將成爲公敵。而這還意味着徹底孤立化,以及他打算建立起的監軍制度胎死腹中。
陳文知道,俞國望相信他能夠想明白這一切的利害關係,只是唯恐他想明白此事時已經晚了,而且俞國望自知命不久矣,想要把這塊心頭大石落定下來才能安心閉上眼睛。
看着這個時代少有的能夠信任的盟友在油盡燈枯的當下殷切的看着自己,陳文很清楚俞國望此舉不僅僅是爲了維護明廷的權威,同時也是爲了他的未來着想——爲了他能夠團結更多的人一起驅除韃虜,也爲了他日後能夠不爲千夫所指。
穩固自身勢力,還是滿足一時之快,自知無法通過親手將其千刀萬剮得以快意恩仇的陳文滿足了俞國望的懇求,也親手送了這位老將軍的最後一程。
曹從龍發起這場叛亂,究其原因乃是出於對魯監國集團的忠誠,而俞國望勸說陳文將處斷曹從龍生死的權利交給監國魯王,同樣是出於對魯監國集團的忠誠。可是,一個忠臣把另一個忠臣氣死了,還破壞了浙江此前形勢一片大好的抗清大局。
這樣的忠臣,陳文寧可他們不存在這個世上,或許這樣對於時代、對於當下和後世的所有人來說都來得更好一些!
“我可以不殺他,但是這不代表我不會讓他生不如死,不會讓他遺臭萬年!”
藉着搞清楚台州清軍動向的時間,陳文參加了俞國望的喪禮。與此同時,陳國寶也兵不血刃的收復了武義、永康和縉雲三縣,重新恢復了明軍的控制區。
武義縣的叛軍發現大隊的平叛軍入境後便放棄了抵抗,選擇歸降,其原因主要是因爲他們的兵力根本不足以守住那座周長十里、大小九門的縣城;而縉雲縣則是再現了去年的那一幕——明軍的威懾力將處州清軍嚇退,放棄了那座沒有城牆的縣城。
至於永康縣,在曹從龍的情報中,守軍的主將和副手內訌,各自佔據了一半的縣城,誰也奈何不了誰。可是等陳國寶抵達那裡的時候,才發現這兩個傢伙分明就是唱了一出大戲給曹從龍看,爲的就是既能保住軍官的家眷,又可以保證縣城不被叛軍所得。從現在看來,計謀雖然有些拙劣,但是效果倒還不錯。
玉山鎮的情況很快就搞清楚了,倉儲全部被焚燬,但是馬信率領的台州清軍卻撤回了天台縣,並不存在繼續進犯東陽縣的跡象。這樣一來,曹從龍之亂爆發不到一個月,陳文的迅速平叛便得以重新恢復了原本的控制區。
然而,各縣是重新回到了明軍的懷抱,可是先前下達的勒令解散團練的命令卻顯然沒有重新拿下被叛軍和清軍佔領的各縣縣城那般輕而易舉。
田土,對於中國人而言,乃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明時的士紳富戶利用政策漏洞來損公自肥,乃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所以抗稅之事也是年年皆有,不足爲奇。
明朝優待讀書人的政策在這兩百餘年中早已沒了原來的味道,士紳們不僅利用政策勾結地方官吏將不在免稅範圍內的田土的稅賦隱瞞下來,還誘使、強迫百姓投獻,更有甚者還私藏逃犯逼迫良民爲奴。
組建團練以護衛鄉里的命令一經下達,習慣於找政策漏洞的各縣士紳富戶便把養在暗處的豪猾之徒放了出來,以組建團練需要田土養兵爲名大肆佔地。這些被強佔的土地不僅限於荒地,其中更多是在耕民田,更有甚者還強奪軍田,將手伸到了他們欺負了兩百餘的“衛所”上面。至於強迫百姓賣身爲奴,淫人妻女、殺人越貨之事更是不勝枚舉。
這一個多月下來,團練的軍官、士卒還是那羣豪猾之徒和佃戶、家奴,曹從龍下達的訓練的任務也因爲搶佔田土而擱置。如此一算,解散團練,其實對於各縣的士紳富戶來說並沒有受到什麼損失。然則陳文在勒令他們解散團練的同時歸還所佔田土,這就觸到了他們的逆鱗。
自政令下達,畏於陳文聲勢,各縣士紳富戶大多表示願意解散團練,但是各地經過了小範圍的串聯,很快就統一了口徑,或表示所佔田土乃是公平交易,並非強佔,或表示荒地爲刁民強佔,他們在爲朝廷奪回的過程中損傷了人丁,認爲田土應該補償他們受到的損失,就連強佔軍田的也將黑鍋扣在了一些不想幹或是脅從的身上。
總而言之,團練可以解散,田土絕不交還!
明廷對於儒家士人階級的優渥傳統,以及陳文剛剛平息了叛亂,再加上大軍在外,肯定不願再度引發內亂,這是他們賴以繼續扯皮下去,從而達成既成事實的基礎。
然而陳文卻並非生在這個時代,信息大爆炸的衝擊下使得他更加清楚土地的再分配纔是中國一切形式革命的關鍵所在。誰擁有了更加合理的土地再分配政策,那麼誰就能笑到最後。
以田土養壯士、軍功授田,這些政策乃是他的這支大軍的最爲穩固的物質和精神基礎,任何想在他手裡佔這方面便宜的都會是他的死敵,必須在以雷霆之勢進行將其鎮壓下去。否則口子一開,被那些儒家士大夫騎在頭上,就什麼也別想幹了,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們是如何玩沒了一個大明帝國那般把他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浙西南抗清根據地”敗壞個精光。
這一次的叛亂使得陳文的心態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如果是從前,或許他還會設法進行一些必要的妥協,但是這一次當各地士紳富戶的反響傳來,陳文毫不猶豫的下達了鎮壓的命令,因爲他已經沒有太多時間和這些人耗下去了,現在是六月,不出意外的話,下個月便是桂林大捷,而他還沒有光復衢州,可謂是時不我待。
根據陳文的命令,此前組建團練的基本上都在縣衙有過登記,但凡在這期間組建團練的士紳富戶都要進行檢查,檢查其團練是否解散,叛亂期間是否作惡,是否強奪田土,尤其是是否強佔軍田和攻擊軍戶。
是或者否,這是關鍵問題,限期日至,遲遲不肯解散團練的就是叛軍餘孽,解散完成者視劣跡程度處罰,完成解散且無劣跡者需前往縣衙具結保證。
按照這個原則,以各縣駐軍爲點,以駐紮武義、永康、縉雲三縣的陳國寶所部和駐紮東陽縣的陳文所部爲線,剛剛平定了曹從龍之亂的金華明軍便大肆出動,開始按圖索驥的進行鎮壓。
永康縣位於縉雲縣的後盾,所以駐軍上要稍微多一些,有兩個步兵哨,兩百餘人的規模。得到了陳國寶派來的支持後,作爲守將的錢守備繼續留守府城,而作爲副手的千總安有福則親自帶隊出城,而他的第一個目標便是在前些日子強奪軍田、妄圖燒死丁家母子的那位生員丁慎言。
丁家聚居於城南的一座小村的莊園中,距離縣城不遠,再加上那個做了主簿的同年,丁慎言原本對於縣城的風吹草動知曉得都能及時知曉。可是隨着縣城被永康縣駐軍控制,消息的斷絕使得他一家錯過了逃亡的時機。
丁慎言曾親自帶隊攻擊過軍戶,以着陳文此番的“過激”反應,已是參與叛亂的大罪無疑。爲此他串聯不少的本地士紳,但是這些人大多先前沒有他那般不顧後果的,很多人對於處罰還心存僥倖,所以援軍能夠來多少丁慎言自己也沒有信心,眼下也只能靠着這些年爲防盜匪和義軍劫掠而建起的這座高高的院牆來暫時抵禦一時了。
丁慎言的老母妻女皆在佛堂裡唸經祈福,親信的家人和恩養已久的那些豪猾之徒已經盡皆提着棍棒、刀槍和弓箭守在了牆後。然而,城外的明軍他也曾在鳳凰山下的小村裡見識過,根本不是他手下的這些平日裡用來欺負小地主、自耕農以及佃戶的逃犯和無賴子能夠抗衡的。
思來想去,眼下只能寄希望於援兵能夠及時抵達,好讓他能夠有機會帶着家人突圍而出。至於目的地,衢州雖然不近,而且還在明軍的兵鋒之下,但是到了那裡想必朱翰林也會照應一二,總好過流落他鄉,無依無着的要好上一些吧。
想到這裡,丁慎言不由得開始懊悔起來,年初的“善後大會”上他爲圖在本地縉紳富戶中建立威望,便帶頭反對陳文的善後大借款。曹從龍發起叛亂後,低估了陳文平叛能力和反應的他又亟不可待的搶佔軍戶田土,事情已經徹底做絕,必然不會落個什麼好下場,弄不好這一遭丁家就徹底完了。
出頭的櫞子先爛,這個道理他怎麼就忘了呢。可是就在這時,爬上梯子觀察動靜的家奴卻大喊大叫了起來,甚至一下子就從梯子上摔了下來。
“炮,大炮,外面的官兵有大炮!”
命令剛剛抵達永康縣,本着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的原則,安有福遠沒有繼續等下去的耐心,見拖來的那門弗朗機炮裝填完成後擺在了門前,乾脆連必要的喊話都省了,直接命令開炮。
“轟”的一聲,用來抵禦盜匪的厚重大門根本承受不了炮彈的撞擊,只是一下就徹底崩飛,將院中的數個家奴拍倒在地,看樣子卻已經是不活了,而炮彈更是徑直的衝進了大堂。
丁慎言和守在院內的衆人目瞪口呆的看着這一幕,似乎是中了定身魔法或是被武林高手點了穴道般一動不動。可是沒等他們有所反應,院外的佛郎機炮便換上了第二個子銃,在開火的怒吼中爆發了第二次炮擊。
擡高了的炮口導致炮彈錯過了已經被打開的大門,反倒是在高牆上破除了一口子,將牆後的梯子擊碎,順帶着還帶走了幾個家奴的性命和肢體。不知道哪裡傳來了流水的聲音,一時間反倒是尿騷和屎臭的味道開始蔓延開來,可是沒等這些開始刺激到感官,院內的衆人便爆發出了全無意義的哭喊,奔逃着向宅院的後進跑去,就連丁慎言也不曾例外。
用火炮去攻擊這些土豪劣紳,比殺雞用牛刀還要大材小用,可是陳文要的就是迅速鎮壓下去,鎮壓的不僅僅是叛亂,還有的就是人心,只有這樣才能儘可能快的將這場餘波平息下來。當然,安有福很喜歡這個做法,否則一炮就夠了,根本用不着浪費炮彈。
………………
永康縣明軍殺入叛逆丁慎言家中之時,由新任東陽縣遊擊將軍杜磊親自率領的一支東陽縣駐軍也攻入了橫店鎮馮家的宅院,開始大肆搜尋馮家的族人,並且開始對這個已經確定了與滿清和曹從龍都有勾結的叛逆進行抄家。
捂着嘴巴哭泣,馮家的家主瑟瑟發抖的躲在了家中的密室中。剛剛明軍在宅院外的喊話,他並非沒用聽見。組建團練的事情他本身只是給一個縉紳老友幫忙,最多隻能算是從犯。至於與清軍勾結,根本就是子虛烏有,無非是明軍因爲他女婿考了滿清的功名來借題發揮。
現在已經徹底走投無路了,只能藉着這間密室能躲一會兒是一會兒,可是隨着一聲房門被踢開的聲響,很快一個身影便找到了機關,將他藏身的密室暴露了出來。
“軍爺饒命啊,小老兒在外面藏了大筆的金銀,願意孝敬給軍爺,只求軍爺能把這門關上,別讓人找到小老兒。小老兒必定結草銜環,以報軍爺大恩大德啊。”
看着前不久還在作威作福,想要把他從軍營中弄回家施以家法的馮老爺跪在他的面前不停的磕頭,曾經的馮七,如今的張益達可謂痛快至極,隨即便一腳將其踢倒在地,讓馮老爺看清他的長相。
待馮老爺戰戰兢兢的擡起頭來,看到的卻是張益達,整個人立刻如泄了氣的皮球一般癱倒在密室的地上,屎尿齊流,就連顫抖也比剛纔更爲劇烈了起來。
張益達的祖父母、父母和他的前半生皆是馮家的家奴,就連姓氏都改了的家生子,造成這一切的便是馮家祖上的誘騙他祖父簽下的高利貸。對於這些,張益達很清楚,馮老爺也很清楚,甚至待看到張益達抽出了箭壺中的箭矢時,馮老爺也沒有任何動靜,只是繼續在那裡顫抖,似乎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祖父、祖母、爹、娘,孩兒給你們報仇了!”
說罷,一箭貫腦。隨即拔出了箭矢,用貼身的匕首劃過了馮老爺的頸子,張益達便重新按下了密室的機關,含着熱淚的返回大堂歸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