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啓正在大蘭山期間乃是屯田司的主事,僅僅在王翊、王江以及褚九如、沈調倫、鄒小南這幾位文官之下,與孫鈺等人乃是平級。也正是因爲這個原因,在陳文收復金華府後他才得以獲得了金華府同知的官職,作爲已經升任知府的孫鈺的副手。而他其實也是那時隨軍來到金華府的其他大蘭山一系文官的一個縮影而已。
從去年陳文光復了金華,到曹從龍發起叛亂,這期間整個金華府的官場可以說是完完全全的大蘭山一系文官的天下,其中寧紹兩府的文官更是幾乎佔據了壟斷性的地位。
府衙的知府、同知,再到通判、推官,這些官職之中只有孫鈺一個非寧紹籍的文官,其他如經歷、知事、照磨等低階文官中雖有不少本地人士,但也並非一家獨大。至於佔領區九個縣的令丞簿尉中,除了浦江縣的知縣來自於台州外,其他各縣的非寧紹籍官員最多隻是坐到主簿、縣尉,而且數量還少得可憐。
之所以出現這樣的情況,其原因主要還是在於大蘭山明軍自身擁有較爲完整的文官體系,只要佔領一塊新的根據地便可以迅速的展開工作,爲大軍提供所需的物資和人力。陳文此前一度得益於此,但是在王江被俘的消息得到確認後,寧紹籍官員中產生了一定程度的恐懼感,其結果就是在曹從龍叛亂時他們大多選擇了藉此反抗“陳文——孫鈺邪惡軸心”。
叛亂者必須被清洗,這是陳文的底線,但他卻不可能將所有文官都清洗一遍,如果真的那樣做了,金華明軍不僅僅會因內傷而實力大損,勢必將會導致他與抗清文官士大夫們的分裂,無法再從那裡獲得必要的情報和物質幫助。而若是進一步將他們排擠在政權之外的話,更是會引發與儒家士人階級之間的階級戰爭!
這是眼下身處於浙江這片儒家士人階級力量無比強大,還在清軍的重兵包圍之中的陳文根本不可能有機會取勝的。
可若是僅僅清洗掉寧紹籍的文官,本地的文官必然會一家獨大。孫鈺雖說是陳文一直以來最堅定支持者,但是這個人作爲官員的缺陷很大,用後世的話說就是善於做事而不善於做人,當時寧紹籍文官和本地文官出現分裂的可能,孫鈺就茫然不知,包括叛亂前的串聯也是一樣。原因無他,只是因爲孫鈺把所用的精力全部用在了工作上面,以至於無暇他顧。
現在孫鈺的官職和威望在本地文官中處於領袖地位,但若是日後出現有心人將其架空的話,對於這支明軍一樣不是什麼好事。
所以,不僅僅是反對叛亂的那部分寧紹籍官員需要適當的拉攏和獎勵,就連參與叛亂的也要從中篩選出一些實際上並非死心塌地反對陳文的中間派人士,只有這樣才能保證這些大蘭山出身的文官在近期擁有足夠的力量制衡必然崛起的本地文官。至於日後,地盤的擴大以及李定國兩蹶名王的影響也將會使得更多的士人加入其中,從而形成互相牽制的格局。
韓啓正並非是純粹的中間派,但是從這段時間的表現來看此人也絕非是曹從龍堅定地支持者,僅僅是因爲他在寧紹籍文官中最爲年長,論資排輩的話較之其他人威望稍高一籌,曹從龍纔會選擇拉攏其人以換取更多的支持和信任。
而且最重要的是,原本的大蘭山五司的五個主事中除了孫鈺和他,另外三個全是叛亂的堅定支持者,他們的權利或多或少的都受到了陳文的侵蝕,對於叛亂之事可謂不遺餘力,尤其是原營造司、後來的軍器司的主官更是絕對不可以饒恕的。
只不過,僅僅如此卻還是不夠的!
“……臣保舉金華府知府孫鈺爲浙江布政使、金華府同知韓啓正爲浙江按察使……”
看到了奏章中的這一句,韓啓正不由得鬆了口氣,至少他自己和家人們的性命是保住了。但是這浙西按察使的官職……
“我大蘭山王師初以故王經略和王巡撫爲主,故王經略負責軍務和訟獄,王巡撫專司庶務,王師得以興也。後故王經略殉國,訟獄便轉由王巡撫兼領,再到王巡撫被俘,孫知府繼之。”
“然而,王師於大蘭、天台之時,轄地甚小。今時今日已光復金華,月前更是收復了衢州的龍遊縣,日後光復的府縣還會更多,孫知府一人負責難免顧此失彼,各府各縣的官員也容易被胥吏所矇蔽。所以,本爵與孫知府商議,決定恢復大蘭山時的傳統,將民政重新分爲庶務和訟獄兩部分,布政使專司庶務、按察使專司訟獄。”
陳文的計劃並非是恢復什麼傳統,布政使司下屬的各級府、縣衙門此後不再負責審案,而按察使司則要建立起各級提刑衙門,不得插手行政,從權責上將行政和司法進行分離。
聽到這裡,韓啓正猶豫了片刻,隨即便試探性問道:“如此,下官還需要一些熟悉刑律的官員才能將各縣的衙門搭起來。”——能不能別趕盡殺絕?
“叛亂尚未徹底平定,人選吾自會決定,臬臺無須多慮。”——可以,但是誰死誰活只有我說了纔算數。
“下官遵命。”
送走了韓啓正,陳文搖了搖頭,這個人其實並不適合作爲提刑官,可是摻雜了那些外在的因素,現在也確實沒有更加適合的人選了。不過嘛,這世上可沒有白來的午餐,這位臬臺老大人應該已經理解了他即將扮演的角色,但是卻未必明白他背上的黑鍋到底有多重。
時辰已經差不多了,陳文換了身更爲正式的官服後便趕去城南的會場。待他趕到時,那裡早已擠得人滿爲患,甚至就連會場邊上的木柵欄和更外面的樹上都多有百姓向裡面張望,比起行刑開始的第一日前來的百姓顯然是又多出了不少。
穿過了側面的小門,陳文便來到了主席臺。他僅僅是開幕的時候來過一次,而今天則是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本來打算讓孫鈺負責這裡,順帶着能夠親眼看着仇敵是如何死的,不過孫鈺顯然沒有他想象的那麼閒,每天最多是下了值纔會過來看看,其他時候則回衙門處理事務,而這裡則乾脆交給了一個經歷來負責。
陳文落座後,會場裡也迎來了一陣歡呼聲。不僅僅是因爲陳文的到來,更多還是在於隨着陳文的抵達,刑罰的最後階段也即將開始。
經過了三天的行刑,作爲行刑者的那位老師傅和他的兩個徒弟即便每十刀可以稍作休息也早已累的不成樣子了。而此時,綁在架子上的馬進寶也早已不是那個喧囂一時的清軍大帥,強壯的肉體早已離他而去,剩下的只是被刻意留下的骨骼、血管、以及骨架支撐起的薄膜和皮膚,還有的就是完好無損的內臟和僅剩下了最後一口氣的性命。
見陳文已經抵達,那位老師傅在向主席臺行禮後,便提着刀走向馬進寶。最後的十刀先要去掉五官,最後纔是一刀致命。老師傅飛快的完成了前九刀,隨即轉身換過了一把全新的匕首,在屏住了呼吸的人羣的注視下一刀扎進了馬進寶的心臟。
黑色的暗血涌了出來,早已沒了哀嚎氣力的馬進寶徹底低下了頭顱。眼看着這個貪婪殘忍的屠夫被複仇的烈焰吞沒於他爲禍多年的這片土地,會場中的士紳百姓在沉默了片刻後迅速爆發起來,聲震雲霄。只是這片歡呼之中卻間雜着聲聲哭誦,猶若泣血。
完成了最後的刑罰,陳文藉着這個機會再度表示了明軍對於叛亂的態度,並且勒令組建團練的士紳富戶限期解散,歸還搶奪的田土財貨,交出行兇的歹徒,否則一概以叛亂者視之。
結束了這場盛會,陳文便返回了巡撫衙門繼續處理公務,而孫鈺則是直到士紳百姓散去,將餘下的事務安排完纔回到了那座他曾經居住了十餘年的小院,向他父母的牌位行禮,呆了很長時間才依依不捨的將牌位重新帶回家中。
距離會場不遠的八詠樓,這裡曾是歷代文人騷客會文吟詩之處,留下了不少繪景抒情的名篇。南朝的東陽郡太守沈約、宋時的女詞人李清照都曾在此留下過名篇,甚至與陳文書信往來的李漁當年在這裡也留下了一副“沈郎去後難爲句,婺女當頭莫摘星”的對聯,只可惜在金華之屠中這裡遭逢了清軍的大肆破壞,對聯的牌匾也被毀壞,以至於陳文初臨金華府時便沒有見到。
前不久,陳文在與李漁進行書信交往時曾打算請他重新手書一份,再如先前那般製成匾額懸於此處。不過此時此刻,這個設想還沒有能夠成型,倒是八詠樓這些天卻被陳文包了下來。
這幾天,八詠樓中除了相關的人員,客人則只有周欽貴、陳汝安等一衆被俘的羅城巖白頭軍的大小頭目。
………………
八詠樓建在近九米高的石砌臺基上,視野遼闊,周欽貴等人這三天便在此地吃酒住宿,每日打開窗子遙望會場上的凌遲之刑。
自白頭軍起事抗清以來,包括曾經的主帥尹燦在內,無以計數的同袍、同鄉被馬進寶率領的清軍屠戮,而他們這些倖存者也不得不躲在了羅城巖。“己死得其所,義士當如此!”的慷慨陳詞聲猶在耳,白頭軍與金華鎮標營之間的仇怨已經根本沒辦法再理清楚,能夠再死前喝着酒、吃着肉、看着這個仇敵如何被虐殺,對於他們來說已經是最好的饋贈了。
直至會場上人已大多散去,周欽貴和衆兄弟飲盡了最後的一杯酒便搖搖晃晃的要起身離去。只是在臨着重新登上囚車之時,周欽貴卻走到了作爲帶隊軍官的張俊的面前。
“張隊頭,可否替在下向臨海伯捎句話。”
張俊不太能理解陳文爲什麼會對這些叛亂的參與者有所禮遇,但是既然他的大帥吩咐了,那麼作爲親兵隊長的張俊也只能執行。
看到張俊了點了下頭,周欽貴咧開大嘴便是慨然一笑:“請轉告臨海伯,我等會銘記爵爺的大恩,還望爵爺也能夠善待其他人。另外……”
說到這裡,周欽貴轉而以着前所未有的鄭重的口氣說道:“願爵爺能夠早日光復兩京,殺盡韃子。明日之後,我等的魂魄會在這金華府爲王師歡呼,爲爵爺祈福!”
………………
第二天一早,陳文便率衆來到了用以安葬在曹從龍作亂於府城時奮起抵抗而戰死的將士們的墓地。安葬早已完畢,陳文今天趕到此處僅僅是用那些殺害他們的兇手的鮮血進行祭祀。
簡短的儀式後,在烈士親友們的痛斥聲中,周欽貴等前撫標營被俘軍官引頸就戮,沒有求饒,也沒有做出什麼顯示氣概的行爲,只是平靜的進行了斬首祭奠陣亡將士的死刑,似乎在他們心中這是再應該不過的一般。
目視着一排排墓碑,絕大多數的陣亡將士陳文沒有絲毫的印象,不過在這其中倒也出現了幾個他或多或少有所熟悉的姓名。
金華府城的守將、駐軍軍法官、負責留守老營的那個千總、還有武庫衛隊的那個副隊長……
尤其是那個武庫衛隊的副隊長,陳文記得他是和他大哥一起入營的,他的大哥似乎在前不久強渡靈溪時還受了不輕的傷。
但是作爲在大蘭山時就加入南塘營的老兵,這個副隊長和其他人不一樣,是少有被軍訓司清除出營的廢物,仗着資深老兵的資歷纔得到了這個職務。只是沒想到,這個膽小怕事的老資格火兵會在那樣的情況下選擇去作最後的衝鋒,或許那一刻纔是他作爲戰士的歸宿吧。
懷揣着略帶壓抑的心情,陳文回到了老營。巡撫衙門的事情已經全部處理完畢,那裡將會在未來重新改建爲金華府講武學堂,回到它本來的軌道之上。
收復了蘭溪縣的陳國寶已經帥軍南下武義,準備從那裡開始重新奪回武義、永康和縉雲這三個縣的控制權。老營這裡也已經清理完畢,除了講武學堂被焚燬外,其他都沒有遭到什麼破壞。陳文打算在此重新開始完成篩選和訓練工作,繼續爲北線和衢州的兩路大軍提供後備兵員。
只不過,陳文前腳回到了老營,屁股還沒來得及坐熱,緊接着就收到了義烏縣守將的報告。而報告的內容也非常簡單明瞭,那就是失蹤數日的浙江巡撫曹從龍與巡撫標營左營副將何德成出現了,而且還是帶着一支一千餘人的大軍出現了,正在朝着東陽縣進軍,目的地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