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華府城裡正在進行的“王師光復金華府善後大會”的會場,陳文和孫鈺等金華府官吏就坐的主席臺坐北往南。相對的,與會的士紳百姓則分爲左右兩塊面北而坐。
雖說下面的士紳百姓都有座位,其實也大有不同。總而言之,士紳富戶坐在考前的兩排,各有一張太師椅,而普通百姓則坐在後幾排,幾人共用一張長凳。
對於這樣的安排,馮老爺表示很是滿意。像他這樣沒有功名的富戶,能夠和平日裡仰望的士紳坐在一排,可以說是非常的榮幸了。雖說明朝崇左,用功名的士紳們都被安排到了左側,但是由於有功名的士紳畢竟人少,於是他也就跟着蹭到了左側的座位,更是自覺得高人一等。
坐在會場的前排,馮老爺看主席臺上那個“威虎山來的大櫃”和他的“師爺們”的目光都隱隱帶着敬意,不愧是監國魯王殿下欽命的大帥,誰說斯文掃地了,這不是很尊重本地的士紳富戶嘛。尤其是當他聽到陳文說出會補償金華府的義民之後,這種感覺便更加的強烈起來。
只不過,剛剛產生不就的好感也就持續了不到了那片刻而已,當陳文開始計算浙江清軍的數量時,馮老爺立刻就明白了這個明軍大帥的意圖。
不就是打算藉着歸還的由頭行攤派之實嘛,馮老爺可不會輕易上當。但是轉念一想,剛剛在場外那個儒生的話猶在耳邊,難道這明軍大帥和他身邊的官吏幕僚們就真的沒想到這個問題嗎?
帶着懷疑,馮老爺繼續聽了下去,可是當陳文將浙江清軍的數量進行了一個加法後,得出來的數字也確確實實的嚇到了他。
超過五萬的清軍,雖說這個明軍大帥的智謀、武勇確實極爲罕見,出道以來的數次大戰幾乎將浙江的綠營精銳吊打了遍,但問題在於蟻多還咬死象,那句勢必無法固守此地的話也未必都是假的。尤其是這些清軍中還有四千杭州駐防八旗,那可是八旗兵啊,這支明軍就算真的得到了當地士紳百姓的大力支持,也未必是八旗兵的對手。
雖說不甚瞭解八旗兵之間的區別,但是想到這裡,馮老爺還是有些開始後悔前來參加這個什麼勞什子的“善後大會”,被強奪去的家業就算要了回去,明軍守不住這裡的話也必然會重新吐出去,就算他有個擁有滿清那邊功名在身的女婿估計也未必能好使到哪去。
環顧左右,似乎有着他類似心思的士紳百姓還不在少數,只是攝於那明軍大帥的赫赫聲名才只得將屁股勉力固定於座位上,面上露出了關切和受教的神色,心中卻只待着早點結束。
可是就在這時,此前那個在場外贏得了衆人喝彩的儒生卻站立起來,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後,便開口說道:“陳大帥乃是國朝新近崛起的名將,既然領大軍光復我八婺之地,想必韃子在浙江的兵力早已計算在內,定有萬全之策。況且金華地處浙西,陳大帥將湖嘉杭及寧波、溫州的韃子也計算在內,豈不是有誇大其詞之嫌。”
儒生的一席話給在場的士紳百姓吃了顆定心丸,但是卻將陳文置於了一個尷尬的境地,若是不解釋清楚,不光此番大張旗鼓的操辦不僅達不到既定的目的,還勢必會落下個欺衆的惡名,這等賠了夫人又折兵的事情可不是陳文想要的。
看着那儒生的慷慨陳詞,陳文在心中卻暗自感嘆於明末士大夫的伶牙俐齒。眼前的這個儒生在用詞上已經很給他面子了,至少沒有像歷史上他的那些前輩一樣指着鼻子脫口大罵。
所幸作爲應試教育體制下批量生產出來的“讀書人”,押題的基本功陳文還是會的,而且不光他會,爲了這次大會他還特意進行了調查,同時讓幕僚幫他一起押題,若是連這個問題都解答不了的話,那豈不是白給幕僚們月錢了。
只見陳文未語先笑,隨即起身拱手一禮,向那儒生問道:“敢問先生如何稱呼?”
聞聽到陳文的問話,那儒生卻也沒有絲毫猶豫,行了一禮後便朗聲回答道:“先生二字不敢當,學生永康縣生員丁慎言。”
“原來是丁先生。”說着,陳文點了點頭,繼而開始回答丁慎言的問題。
“丁先生言之有理,那五個府確實不與我金華直接接壤,湖州和嘉興距離金華也更是路途遙遠。但是本帥思量着,王師孤軍於金華,威脅着韃子浙閩總督的駐地,浙江的韃子總不會坐在家裡等着王師各個擊破吧。可若是韃子前來圍剿,便勢必會從各府縣調集更多的兵力,以便於從數量上壓倒王師,這個回答丁先生和在座的諸君可還滿意?”
陳文說的乃是事實,清軍絕非他早年玩的那種策略戰棋,或是即時戰略遊戲的電腦一方,即便是電腦也不會容忍玩家實力過強,爲增加遊戲難度而進行圍攻,更何況是現實存在的,且剛剛遭逢了敗績的浙江清軍。
這個回答將那儒生問了個一愣,卻也將其他士紳百姓的心重新懸了起來。說好的浙江清軍不足以威脅明軍在金華的存在,一下子又能夠威脅了,這是打算鬧哪樣啊。
懶得理會周遭關注的目光,那儒生皺着眉頭思量了瞬間,咬了咬牙開口繼續問道:“陳大帥此言乃是正理,學生唐突了。只是既然如此,陳大帥總有辦法爲國朝守住這片土地吧,否則韃子一旦再次佔領金華府,勢必如此前撫標營之於義烏縣那般大肆屠戮,到時只怕是大帥不殺金華百姓,金華百姓卻因大帥而死,如之奈何?”
雖然不悅於此人將他置於火爐之上,陳文卻還是肯定了這儒生口中所說的可能。親眼見過撫標營對於義烏的屠戮,也清楚的知道直到今天金華府城內部還有小半的廢墟沒有清理出來進行重建,滿清獸軍的破壞能力驚人,屠城更是家常便飯,明軍守不住這裡的話,屠殺便是必然的,而這也是他始終致力於守土不失的根本原因。
既然儒生的話已出口,陳文在四周數百雙關切的目光下,便直言不諱的將他的計劃說出,絲毫不怕會輾轉傳到清軍的耳朵裡去。
“韃子的兵力不少,本帥自出徵前便與前浙江巡撫立下軍令狀,若不能守住此地,甘當軍法。”說着,陳文便從懷中掏出了一封信,直接舉過頭頂。“本帥既然率大軍光復失地,即抱着必死的決心,此乃本帥的遺書,今日便可交於孫知府,以爲見證。”
開着大會直接掏出遺書,這樣的亡命之徒大抵也只有那些擡棺明志的忠直之士才能比擬,陳文掏出了了遺書的剎那,在座的士紳百姓紛紛起身行禮,表達他們對這位抱着守土不失決心的明軍大帥的崇敬之情,就連那個起身問話的儒生也不例外。
可是說到底,這隻能表明陳文的決心,與如何去做卻沒有太大的關聯。那儒生行禮後等待了片刻,見衆人大多行禮完畢,正準備問出下一句話,卻沒想到陳文提前將他想要問的答案說了出來。
“眼下舟山王師被迫南下,天台、四明等地王師也多星散,本帥麾下的這支王師已經是整個浙江僅存的碩果了。強敵環伺,外無援軍,就連王巡撫也被不幸被韃子俘獲,王師已處於絕境之中。所以本帥決定重建衛所,以田土養壯士,但凡從軍者,無論是戰兵,還是備補兵,父母妻兒皆爲軍戶,可耕種衛所分配的田土。如此,王師便可以擁有更多戰兵,守土不失也能夠成爲可能。”
“不過,爲防衛所敗壞,本帥決定將士退役其家重歸民籍,不至世代爲軍戶,以至於逃亡過甚……”
重建衛所的事情,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因爲這裡牽扯到佔用本地荒棄田土的事情。本來對於衛所制重建,本地百姓甚至是陳文麾下的將士都有着很強的牴觸心理,不過當陳文這個改良版的衛所制提出後,風評雖不能說一下子就變更了過來,但是對於新衛所制也出現了一些期待。
對於古代的百姓,稅賦和徭役乃是背在身上的兩座小山,而那些縉紳大族利用漏洞轉嫁稅賦徭役,以及官府的加稅和剝削則是在一點點將這兩座小山堆砌成喜馬拉雅。當百姓承受不了壓力的時候,流民現象就會出現,隨之而來的便是農民起義和改朝換代。
民戶的問題陳文和孫鈺還沒有觸及的膽量,但是軍戶卻是陳文這個主帥說了算,新版的衛所制度由於士卒服兵役其全家便可以免除徭役,而戰兵和軍烈屬、傷殘將士更是不光不用繳納賦稅,還可以按月領取補貼,比起賦稅、徭役兩不誤,還要承擔轉嫁的民戶就要輕鬆得太多了。
接下來,陳文又就着這個話題當着在場的士紳百姓大肆宣講了一番新版的衛所制度,並且明確表示,一旦行之有效,便會上書朝廷奏明天子。
無論什麼時代,宣傳都是極爲重要的事情,陳文雖然下令各地的衛所和官府進行宣講,但是遠不及讓百姓自己相信,再互相傳播來得迅速。
隨着陳文宣講新版衛所制度的進行,會場中的百姓也開始交頭接耳的議論起來。對於那些隨之而來的提問,陳文也是一一進行解答,絲毫不厭其煩,甚至可以說甘之若飴。
眼見着歸還產業的事情被新的話題帶跑,前排的士紳富戶們內心開始焦急起來,本來他們此來除了歸還產業的事情,還大多打算在徵用荒地的問題上謀求些利益。至於眼下正在議論的衛所制度,坐在前兩排的士紳們沒有哪怕一絲一毫的興趣,如果說有興趣,那便是唯恐衛所的建立會導致佃戶的退佃以及家奴的逃亡,僅此而已。
後幾排百姓的熱烈討論將前兩排士紳的焦慮反襯得更加明顯,就在這時,剛剛的那個姓丁的儒生趕在了一個沒人提問的空檔又站了起來,繼而向陳文發問:“陳大帥,衛所乃是皇明祖制,未經天子和內閣豈可篡改?”
“丁先生,眼下監國殿下不知所蹤,本帥受命全權負責本地軍務。至於新版的衛所制若是有效,朝廷自然也會從善如流,無須多慮。”
一句全權負責,一句從善如流,陳文毫不猶豫的將那儒生的話堵了回去,只是攝於歸還產業的事情還沒有個瞭解,那儒生也不好拂袖而去,只得改變策略不再提衛所的事情,直截了當的詢問陳文歸還產業的事情。
此言一出,全場的議論聲盡皆停了下來,無論是士紳富戶,還是普通百姓,他們此來的目的無非是歸還產業的事情,至於新版的衛所制度,最多還只是個新聞而已,自然還是應該先把更要緊的辦了再說。
關注點重新迴歸到那些產業上,陳文也只得放棄了進一步宣傳新版衛所制度的念頭,轉而回答那儒生的新問題。
“衆所周知,馬進寶及其部下在金華府肆虐已久,強奪民產無所不用其極。王師興義兵以討此殘民之賊,爲解百姓之苦,故特歸還馬進寶及其部下強奪之產業。不過眼下王師軍需尚且不足,是故本帥決定,以二十畝爲線。二十畝以下,只要證據確鑿便辦理手續歸還;二十畝以上,每畝地需購買一兩銀子善後大借款債券,利息一分,本息十年還清,官府會以夏稅作爲抵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