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浦江的黃宅到義烏的後宅,之間的那一段山嶺間的走廊地帶不過區區數裡而已,由於陳文率領的那支擁有騎兵只是略少於撫標營的援軍緊隨其後,再加上浦江縣城此前也在清軍的掌控之中。所以撫標營衆將在行軍的過程中將絕大多數的注意力集中到了陳文的身上,先行探路的清軍數量極少,再加上得知船隻無恙後所產生的麻痹心理,使得他們並沒有注意到潛伏于山林間的東陽營。
半渡而擊,有宋襄公作爲反面教材,但凡是懂一些兵法的都知道這意味着什麼。撫標左營遊擊估量着陳文也是打算等清軍開始登船時再發起進攻,否則怎會始終尾隨其後呢。
於是乎,撫標營衆將稍加商議後,便決定先行擊潰尾隨而來的陳文,再行登船返回諸暨。排兵佈陣了一番,正待發起進攻,可是當東陽營的旗幟出現在了他們的背後,撫標營登時便選入了中了明軍詭計的氣氛之中。
震驚、恐懼、惶急、甚至是一些更爲陰微的情緒和思量,此後的片刻在撫標營自左右兩營遊擊到從諸暨、浦江徵集的民夫,這些負面的情緒在他們的心中先後浮現,又完美的交織在一起,使得軍中絕大多數將士在不經意間完成了從攻擊的一方到被攻擊,甚至是已經被擊敗的一方的心理定位轉換。
戰場上,軍心一事極爲重要,所以很多時候一陣風就能夠讓本來佔據着絕對優勢,已經勝利在望的大軍陷入崩潰之中。而東陽營的出現在清軍看來絕對比一陣風要來的震撼得多,突圍的命令下達後,撫標營便後隊變前隊,留下一部分清軍抵禦陳文的進攻,而其他部隊則集中全部力量向東陽營發起進攻。
只不過,當第一輪攻擊沒有達成預期的效果後,撫標營頓時軍心大亂,再加上陳文在清軍背後發起了猛烈的進攻,一支在浙江僅次於杭州駐防八旗、督標營、提標營的精銳部隊很快便陷入各自爲戰的窘境,直到徹底土崩瓦解。
在南北兩支明軍的圍攻下,撫標營僅僅堅守了半個多時辰就徹底崩潰。西北的浦江方向是明軍的東陽營,東南的義烏方向則是陳文率領的援軍,能夠僥倖突圍的清軍紛紛向東北方向奪路而逃,從那裡一條道走下去便是鄭家塢鎮,而過了那裡就可以從安華鎮返回諸暨。
眼見着部分清軍在明軍完成合圍前就已經奪路而逃,陳文只命令一個帶隊的騎兵軍官負責追擊那些向東北方向奔逃的落網之魚,並沒有理會向別的方向逃跑的清軍,便繼續指揮大軍圍攻陷入包圍之中的撫標營。
一年前的四明湖慘敗,陳文只是從潰卒和那個提標右營守備徐磊口中得知了一些大概的情況;此後清軍血洗四明山的軍事行動,他也只是在天台山有所耳聞罷了;至於舟山,更是來源於後世那些史書的記載。
回到這個時代的一年多以來,甚至可以說自他擺脫了辮子戲洗腦的這些以來,對於清軍屠戮的慘狀,陳文至多也只是從史書或是文學作品中有過一些模模糊糊的感覺。可是當他親眼看過後宅以及這一路行來的慘狀後,心態和看法也開始出現一些微妙的變化。
從發起進攻起,陳文便選擇性的遺忘了他曾經慣用的那些諸如“降者免死”之類用以動搖對手軍心的套路,而他麾下的軍官們似乎也被其傳染,將建言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
圍攻了許久,撫標營中但凡試圖抵抗的清軍軍官和士卒紛紛被結陣進攻的明軍殺死,餘者雖衆但是在突圍無望的情況下盡皆選擇了投降。哪怕他們很清楚這一路行來的所作所爲很難被明軍寬恕,可是求生之心人皆有之,只要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他們也絕不願意死在這片異鄉之地。
撫標營的抵抗徹底被撲滅後,這些清軍士卒們便大批大批的跪地請降。將這些俘虜用他們此前捆綁俘獲婦孺的繩子綁好,陳文還需要處理一些善後事宜,便押解着俘虜返回義烏縣城,只是將尹鉞和東陽營留了下來,命令他們設法收復浦江縣。
這一戰撫標營得以潛越,說到底還是由於明軍的騎兵數量太少,又大多被用在了南線戰場之上,防備撫標營的明軍在情報上被清軍的騎兵所屏蔽,纔會出現這樣的結果。
陳文沒有怪罪東陽營的各級軍官,但是浦江縣那塊難啃的硬骨頭卻還是交給了他們,其中也有着戴罪立功的意思在。而對此,自尹鉞以下,東陽營的各級軍官頓時鬆了一口氣,紛紛表示一定會將浦江縣城收入陳文的囊中。
………………
當陳文帥軍回援義烏縣城之時,樓繼業和吳登科也率領着南塘、義烏兩營先後越過孝順鎮、塘雅鎮,進逼作爲金華府治的金華縣城。
可是未待他們合兵一處開始攻城,城中便冒出了大量的火光和濃煙,而城內的士紳百姓也趕忙打開了縣城的東門,以便迎明軍入城維持秩序。
原來清軍的四府綠營和督標營自孝順鎮被擊潰後,便逃回了金華縣城。在城中大掠了一番後,來自於衢州、嚴州和處州的綠營兵便離開此地,回返各自的防區。而金華總兵馬進寶和督標營中軍副將張國勳在商議了一番後,也裹挾着本地的官吏退守衢州。這城內的大火,便是清軍用以拖延明軍追擊用的。
清軍已經逃離,能不能追上尚且兩說,而當前的這座府城卻是刻不容緩。吳登科遙望着城內沖天的火光,腦海中卻是戰前與陳文的那段對答。
隨着回憶的深入,吳登科的目光也越加的堅毅起來,兩營的軍官已經到齊,他沒有絲毫的不決便大聲說道:“我部是大帥麾下僅存的一支浙江王師,與韃子不同,我們行的乃是保境安民之道。城中大火彌天,百姓危在旦夕,本帥決意放棄追擊韃子,全軍入城,南塘營與義烏營各分出一個局守備城牆和城門,其餘將士入城協助百姓救火!”
“末將等遵命!”自樓繼業以下,兩營的衆將齊聲應喝,未有絲毫的猶豫。
經過了一夜的奮戰,城內的大火也已經得到有效的控制,只待最後的這一番動作便可以將此事告一段落。
在倖存下來的這個家僕的照料下,周敬亭逐漸恢復了些精神和氣力。清軍離城前的勒索和劫掠讓他吃了不小的苦頭,可是即便如此,那座始建自嘉靖年間的老宅子還是在大火中化作了一片廢墟。
那座宅子傾注了周家這百年來不少的心血,而更重要的還是看着他長大,當年爲了救他被受驚的奔馬踩斷了一條腿的老管家,在將他推出廳堂後和其他未來得及逃出來的家僕們一同葬身火海。
從開蒙之前,他所得到教育便是“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有明一朝,無論是政治經濟權利,還是在百姓中的威望,擁有功名的讀書人的社會地位絲毫不遜於華夏曆朝,甚至就連前宋也未必能及得上。
清軍南下後,地方官對於讀書人這等同類也大多是持着包容的態度,就連那些丘八比起對待普通百姓的態度也要收斂一些。本想以着大明遺民的身份守住家業,苟全於亂世,可是當清軍在此地的統治受到威脅之時,他身上的功名不僅沒有成爲護身的符咒,反倒險些害他丟了性命。
忍辱偷生的活了下來,可是家業和幾乎等同於家人的老管家還是無法保全下來,在家僕的攙扶下回到那片殘垣斷壁之中,周敬亭的耳邊滿是附近百姓找尋到家人屍身後的哭泣宣泄,而腦海中卻始終迴盪着當他逃出火場後老宅子中的哭喊求救聲。
心中的吶喊再難抑制,周敬亭抄起了剪刀將頭頂那根可笑的金錢鼠尾一刀剪了下去,在家僕的攙扶下離開了老宅子的廢墟,向城門左近明軍的大營走去。
………………
待陳文返回義烏縣城,已經是第二天的傍晚了,負責追擊逃亡清軍的騎兵隊也早已趕了回來,只不過他們並沒有押解着什麼俘虜,只是將逃亡清軍的首級和繳獲的財物帶回上繳。
覈對過後,撫標營的右營遊擊還是成功的逃了出去,倒是作爲主帥的左營遊擊被明軍砍掉了一條胳膊後抓了起來,如糉子般被綁在了車上。
此時義烏縣城的大火已經被撲滅,但是那些燻黑的殘垣斷壁和百姓、守軍的屍骸還是讓陳文頗有觸目驚心之感。沿途的那些殘破或許還有些陌生,可是這義烏縣城卻是陳文已經住了兩個多月的地方,也是他在這個時代迄今爲止呆過最長的一座縣城。
古樸、整潔的街道化作廢墟,腳下盡是燃燒過後的灰塵和救火的水和成爛泥;曾經因他到來而歡呼雀躍的百姓淪爲屍骸,不分男女老幼;忠勇的將士戰死於城中一條又一條街巷,甚至很多亡者連完整的屍身都無法保存,被攻城的清軍割去邀功請賞。
心中的仇恨在冬夜中陰燃掉了靈魂深處僅存的一絲不屬於這個時代的婦人之仁,陳文的氣場也開始變得越加冰冷了起來,讓他身邊的孫鈺不由得感到了一絲寒意。
孔老夫子曾經說過,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那麼既然如此,這些清軍俘虜的命運也就無須再做思量了。
“被韃子徵調來的民夫既然肯給韃子做事,那麼就沒有理由不給王師做事,留下服一個月勞役再行釋放。至於撫標營,自左營遊擊以下全部處死,發檄文於各地,告知各路清軍:屠戮百姓者,吾必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