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曆五年七月十一,魯監國朝舟山行在。
由於要穿越清軍佔領區,再加上六月時清軍已經開始有意識的戒嚴海防,即便在有人引路的情況下,前往天台山宣詔的欽差也花費了一個多月的時間才返回到舟山。
將宣詔的過程、陳文反對招其入衛的問題、以及體量各部的情況盡皆向魯監國奏明後,那兩名欽差便離開了大殿。只是他們在離開後並沒有回家,也沒有前往魯監國朝廷當下最具權勢的定西侯張名振的府邸,而是來到了內閣首輔張肯堂的家,等待其下值。
今天的議題比較多,宣詔完成意味着大蘭山明軍重歸魯監國明軍序列,天台山各部明軍的詳情在手也好弄清楚那裡的形勢。至於陳文抗旨的問題,無論是魯監國,還是張肯堂都拿不出什麼解決的辦法,就連張名振也只是說了兩句不疼不癢的,便不了了之。
除此之外,前些天傳來的消息,如陳文先前在報捷的奏疏中預料的那般,六月中旬時,清軍再度出兵圍剿四明山。只是和歷史上不同的是,這一次除了浙江提督標營和定海總兵標營外,清軍還出動了浙江巡撫標營,似乎是唯恐前兩部人馬不是四明山明軍殘部的對手一般。
這個消息的傳來意味着清軍最晚九月就會圍剿舟山,這就好比是司馬昭之心,已是路人皆知的事情了,魯監國朝廷的文武重臣們自然也能想象得到。
既然陳文的南塘營已經確定不會入衛舟山,那麼舟山明軍依舊會同歷史上那般孤軍作戰。只是臨行前的密談還是讓魯監國君臣產生了一絲的欣慰,至少浙江巡撫和徵虜將軍的官職沒有白給。
結束了政務,作爲文官首領的張肯堂便急忙返回了家中,便進入內室與那兩個欽差進行商談。
“二位李將軍,此行可看出了什麼嗎?”
張肯堂口中的二位李將軍,年長的叫做李錫祚、而年輕的則叫做李錫貢,此二人皆是岐陽王李文忠的後人,只是並非承襲爵位的那一支,旁系而已。
此前魯監國詢問他們對於陳文的祖上有所瞭解與否時,他們便不甚清楚。畢竟已經過去了兩百多年,李文忠當年手下的親將頗多,一個到死纔拿到百戶世職的小軍頭被世代簪纓,與國同休的勳貴李文忠家的後人牢記下來的可能性幾乎爲零。再加上他們本只是旁支的身份,就更是如此了。
本來派此二人作爲欽差還有着另一層意圖,便是通過陳文的態度來驗證一下那個身份,只不過……
“我二人與那陳大帥皆有交流,只是此人似乎總是對我等有着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隔閡,全然不似該有的那份態度,卻也不像是行騙者那般迫不及待的證明自己。總之,其身份中可能還藏着一些其他的東西。”
李錫祚訴說完想法後,他的弟弟李錫貢便接着說道:“是故,我二人便沒有去提及關於家祖與陳帥祖上的淵源,只是按照閣老的要求加強了一番其對於監國殿下的忠誠。但是……”
張肯堂很明白李錫貢口中的但是的後面是些什麼,只是現在的大明早已今非昔比,監國魯王殿下也並非是唯一的帝位競爭者。眼下的魯監國朝廷所佔據的這塊舟山羣島根本不足以養活這些君臣將士,更多的還是要依靠浙東義軍的供奉。
此番李錫祚和李錫貢的宣慰,天台山衆將也紛紛以供奉的形式表示了對監國魯王的效忠,作爲大蘭山明軍餘部的陳文接受魯監國任命的同時,也進獻了一些提標營軍官的武器鎧甲,也算是確認了其擁護監國魯王爲正統的態度。
既然如此,抗旨的事情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揭過去了,尤其是這廝手中還有着一支兵力上千的強兵的情況下,張肯堂等魯監國朝廷的文官還指望着陳文日後能夠抗衡定西侯張名振與蕩胡侯阮進這支勳臣聯盟的威勢呢。
“天台山衆將可堪大用?”
這個問題其實在大殿上的時候李家兄弟就已經向魯監國和那些文武重臣彙報過,只是有些話不可入衆人之耳,便總會留下一兩句關鍵的說與真正管事兒的人。
“天台山衆將遠不及此前的四明山衆將,無論是規模,還是戰鬥力上都要遜色不少。其中實力最爲雄厚的乃是新昌伯的人馬,兵力達萬人之衆不說,最近又在編練一個新的戰陣,看上去好像有些威力。只是……”
“只是什麼?”
聞聽到張肯堂的問話,李錫祚立刻做出了回答:“只是據新昌伯所言,此陣乃是陳帥的手筆,雖然與當前的陣法不太相符,但卻也是暗符兵家之理。”
又是陳文?
陳文這個人從被人所知以來,其人出鏡率實在高得嚇人,這讓張肯堂感到有些不習慣,畢竟那只是一個初出茅廬的世襲武人,在大明朝實在是太過普遍了。只是張肯堂乃是天啓五年的進士,久經仕宦,崇禎朝就坐到過福建巡撫的位置,雖然對此有些詫異,但也沒有露出什麼異樣的神色,至少內室之中的李錫祚和李錫貢並未看出些什麼。
“大蘭山王師的餘部呢?”
大蘭山明軍在浙東宿稱勁旅,兩次攻陷上虞縣城,數次擊潰清軍的圍剿,盤踞大蘭山,使浙東列城爲之晝閉,自然會更爲張肯堂關注一些。
“大蘭山王師原本有六個營的編制,黃都督、劉都督在四明湖之戰中殉國,前、左、右以及中營也被取消建制,只有南塘營和後營尚存。後營自四明山撤離,到達天台山時只剩下了四百餘人,其主帥毛明山於日前也離開了天台山,現有副將葉世榮暫領。”
“南塘營本部編制六百餘人,四明山殿後戰中陣亡三十餘人,傷不足百人,皆已補充完畢。末將等抵達時南塘營已經擴編到千餘人,正在接受訓練。末將以爲,南塘營以成軍不過三個月的新營頭擊潰提標左營,實乃難得一見的強兵。”
聽到這個回答,張肯堂點了點頭,提標營是什麼樣的戰鬥力他雖然沒有親眼見過,但是就連一向自視甚高的張名振也不敢輕擼虎鬚,想來是當年江上師潰時見識過其鋒芒。既然陳文能夠以少勝多擊潰這樣一支勁旅,甚至生擒提標左營副將李榮,那麼南塘營的戰鬥力也就可想而知了。
或許真的是太祖高皇帝保佑,爲監國殿下降下一位中興名將也說不定呢。
“末將曾經和王巡撫談過,據說陳帥一向是按照那本根據家祖所言撰寫而成的《武靖遺書》和戚少保的兵書操練兵馬,所以時有出人意料之舉。”
由於李家兄弟的分工,李錫貢始終留在大蘭山明軍的臨時老營,有些東西雖然未必是真的,但是話卻還是要說出來的,畢竟這個謠言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此外,末將在大蘭山王師的老營期間,曾經聽百姓和一些官吏士卒談論,這陳帥據說是蓬萊戚家的女婿,眼下南塘營的鴛鴦陣便是承襲於蓬萊戚家的家傳絕學。”
“哦?”
蓬萊戚家便是戚繼光的家族,明朝中後期但凡是個有些級別的武將家中都會收藏幾本戚繼光的兵書,看不看兩說,卻已經成爲了一種時尚。可是,這世上那麼多本《紀效新書》《練兵實紀》之類的兵書,這鴛鴦陣卻只有陳文敢拿出來用,而且他還是從北方南下投軍的,傳出這樣的謠言也是在所難免的。
只不過,張肯堂和李家兄弟這樣的勳貴子弟不同,他是進士出身,曾在多地爲官,坐過知縣、當過御史、幹過巡撫;甲申之後,執掌過吏部、漂泊過海外,此間更是坐到了魯監國朝廷的內閣首輔大臣,文官首領。這樣的人自然不會聽信這些無稽之談,因爲在他的經歷中,更加無稽的段子都聽過太多,這個什麼戚家的女婿,實在不值得驚歎。
“其他各路王師呢?”
見張肯堂不爲所動,李家兄弟在驚異和欽佩至於也只是簡單的搖了搖頭,並沒有說話。
原來如此。
雖然早有預料,但是得到天台山明軍實力皆不盡如人意的實情,還是讓張肯堂感到了一絲疲憊。
魯王監國於浙江,監國之初聲勢浩大,幾乎整個浙江的官兵義師皆奉其爲主,只是一朝師潰,便滿盤皆輸。
江上師潰後受鄭彩之邀遷播福建,在福建時整合了部分唐藩的人馬很快就造起了席捲大半個福建的聲勢,可是一方面鄭彩與魯監國的老班底不和,一方面清軍集中了東南的精銳大規模圍剿,內外交困之下,福建大局也徹底敗壞。
收復的失地盡失,魯監國被迫回返浙江,在張名振、阮進、王朝先火併黃斌卿之後入主舟山,憑藉着以王翊爲首的浙東各路義軍的支持下,才能勉力維持至今。
可是如今王朝先身死,其部將投清,將舟山虛實盡告知清軍;王翊被俘、馮京第殉國,四明山一帶的明軍幾近一掃而空,即便有王翊的餘部在四明山南部的那場大捷,也只是勉強挽回了些面子而已,其實力的損失依舊觸目驚心。
四明山的明軍已經無法對清軍造成威脅了,浙南的各路義軍也在此前由金華總兵馬進寶和督標營副將張國勳主持的圍剿下幾近全滅,舟山明軍能指望上的也只有天台山的各部人馬了,可是查詢的結果卻是隻有俞國望和大蘭山明軍的餘部尚可大用,這讓張肯堂如何不憂心忡忡。
但願這個新晉的徵虜將軍能夠力挽狂瀾吧,但願……
與此同時,定西侯張名振與蕩胡侯阮進則聚在張名振家進行商談。阮進乃是海盜出身,蒙張名振提拔管水營,後來時局變化雖自立門戶,二人卻依舊是政治軍事上的可以互相信任的盟友。
此番清軍再度圍剿四明山的消息已至,與此前陳文預料的一般無二,若是按照那份推演,清軍很快就會在寧波聚集,進而圍攻舟山,那麼這便是可以用來備戰的最後一段時間了。
“韃子此番必是全師而來,若按照那陳文的推演,很可能是三路圍攻舟山。那麼,迎戰寧波一線韃子的重任就要有勞賢弟了。”
“侯服兄言重了,只是南北兩線的韃子如何應對?”
張名振想了想,繼而說道:“愚兄本打算建議殿下遣張蒼水與令郎迎戰北路韃子,餘自領一路兵馬扼守台州一線。既然新昌伯與那陳文準備在陸上牽制台州一線的韃子,那麼便由愚兄領大隊人馬北上,力爭一戰將其擊潰,再行與賢弟會合。至於南線,便由張蒼水與令郎領少量兵力進行守禦,以防萬一。”
阮進思慮了片刻,只見他點了點頭,對張名振說道:“侯服兄此言乃是兵家正理,只是那姓陳的軍將真的如此值得信任?”
張名振很清楚阮進是什麼意思,一個初出茅廬便能夠擊潰提標營的武將也許只是一時僥倖,可是那廝竟然用的是戚繼光的兵法戰陣,這卻不由得聽說此事的人對此平添了些許信任,畢竟這裡可是浙東啊,戚繼光當年就是在這樣的地形下吊打倭寇的,一個使用鴛鴦陣的武將能夠獲勝也並非難以想象。
只不過,阮進的意思可能更多的還是這些日子以來文官集團的反應。
當年魯監國前往福建,鄭彩殺熊汝霖,致使鄭遵謙投海自盡,其實也不過是當時魯監國朝廷內部浙系人馬與閩系人馬在爭奪魯監國這尊大佛的控制權才引發的內鬥。
後來魯監國被迫回返浙江,以內閣首輔張肯堂爲首的文官集團也同樣聯合王翊、王朝先等人牽制張名振。和鄭彩不同,張肯堂等人一方面是在捍衛文官集團的話語權,另一方面也是遵循人臣大小相制的祖制,在預防張名振和阮進走上操莽的歧途。
數度救駕的功勞,以及兵力上的絕對優勢,張名振在魯監國朝廷可謂一言九鼎。可是張名振卻沒有像鄭彩那樣不擇手段的爭奪權力,即便是王朝先一事,更多的還是其人依仗文官集團在背後撐腰,試圖借黃斌卿的死因徹底擊敗他纔會如此。
眼下王翊被俘,大蘭山明軍只剩下了兩個營的人馬,可是這個姓陳的武將卻憑藉着一舉擊潰提標左營、生擒副將李榮的軍功強勢崛起,文官集團在失去王翊這個盟友後自然會選擇這個由王翊提拔起來的武將作爲助力,繼續玩他們那套大小相制的把戲,這纔是阮進所關心的問題。
“四明湖之戰,先近後遠,先易後難,集結大軍各個擊破,若不是趕上叛徒臨陣倒戈,勝負還真的猶未可知;四明山南部的那一戰,當道列陣輔以側翼騷擾,應對也很是不錯,全然不像是一個戰場初哥;最讓愚兄感佩的還是在北漳鎮,恐嚇嚇退韃子,繼而發起追擊,在預判一事上已經有了一些強將的風範。”
“按照王江的奏疏,此人在獲知韃子圍剿四明山的情報時便已經預知到今年韃子會圍攻舟山,甚至預估到了今年會提前再行圍剿四明山的事情。這些都已經應驗了,如此毒辣的眼光或許真的是天生的將種也說不定。”
“大小相制乃是祖制,張首輔他們的意圖愚兄又豈會不知?賢弟,不管怎樣,守住舟山行在,擊潰韃子,進而收復浙江纔是當前要務。此人能力出衆,配合新昌伯俞國望以及天台山衆將的人馬,只要能夠牽制住南線的韃子半月,王師便勝券在握。”
一個月後,被舟山文武寄予厚望的陳文以欽命徵虜將軍、大蘭山總兵官的身份誓師出征,只不過他的目標卻是一個讓幾乎所有人都瞠目結舌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