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光早年間被困於京城朱雀大街之內,世上鮮有人見過他的真容,即便當初有什麼人見過他,但時間遊走,經過了這麼多年,他的相貌也已和童年大不一樣。
然則,這裡有一個人卻立刻認出了他。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來自昆州天水寨的水暮琴。十五歲之前,她寄居在京城的姨母家中。小時候跟隨官位顯赫的姨丈,見過呂光不止一次。
呂光顯然也是認出了她。
二人離得老遠,互相對視一眼。
水暮琴暗暗點了點頭,她深呼吸一口氣,臨危不亂,攙扶住受傷頗重的水琳兒,身法鬼魅,形似鷂鷹翻身,雙腳一跺,借勢便向後退至數丈。她之所以在危機來臨之時,不太擔心呂光,是因爲剛纔她站在呂光身後時,已經看見他向自己打手勢示意,讓她先保護好自身。
水暮琴心中一暖,多年不見,呂光對自己依舊還像小時候那麼愛護。人生若只如初見,這般美好真摯的感情,令近來嚐遍人生百態的水暮琴再次體會到了被人呵護的安全感。
玉生煙厲聲怒道:“豈有此理!你們當真以爲我錦瑟宮無人嗎?本真人今天就來領教一下天水寨的高妙氣功!”
呂光不知運力施氣的功法,僅能以玉魂所教的移花接木神功,讓氣海中奔騰激流的元氣,涌流到全身筋脈、四肢百穴。他聞聽此言,便急忙向玉生煙身後挪去。
月輝遍灑,玉生煙羅衣飛揚,她棄劍用掌,掌心朝天,懸置胸前。月光彷如水銀瀉地,流到她掌中,越積越多,本來不太明亮的月色,此刻卻驟然大放異彩,明朗起來。
玉生煙兩手中就好像是在託着一個珍貴無比的夜明珠,在山林黑夜中,泛出惹人注目的寒光。天空中懸掛的弦月,似是要把全部清輝,投擲在她掌中。
“噫?”女孩站在遠處,也不插手,看此情形,微有驚訝之色。玉生煙雙掌翻來覆去,揉搓着掌中的無形光芒,彷彿是揉麪和泥的姿勢,然而由她施展開來,卻是美感十足,翩翩起舞,像是一位舞技卓絕的舞娘在展示身姿。
她速度越來越快,前後動作,快如閃電,猛如疾風!那陣平地而起的藍旋風,在將將要包裹住玉生煙時,只聽她口中厲聲喝道:“神女散花!”
蓬!蓬!蓬!
“嗖”的一聲一朵碩大的銀白色花朵,從玉生煙平攤的雙掌中陡然飛出,迎面而上,與那藍旋風相碰擊撞在一起,發出一連串好像鞭炮齊鳴的爆炸聲。這是速度與掌勢的較量!
藍旋風勁道猛烈,挾着狂風之勢,轟鳴襲來。而玉生煙雙掌前推,那朵白花似有靈性,轉動升空,狠狠的擋住旋風前進方向。
哧哧~~~
白花四圍盪漾着一層光暈,如冷月青光。它仿似夜間的曇花一現,盛開到最美麗的時刻,就轟然凋謝,片片花瓣散落在地。
花瓣煞白,餘威不減,盪出一圈圈漩渦氣旋。那花瓣像是足生百腿的蜈蚣,勢頭迅疾,全都遊往乍一現出身形的金蟾仙童這邊。呂光被疾風掃起的沙石吹迷雙眼,不甚舒服,指揮身體,頓時向後退去。
一切以安全爲首。金蟾仙童定下身形,桀桀一笑,似是對地上游弋爬行的‘花瓣’,毫不在意。童音充斥衆人耳邊,但他話語卻是陰森冷然,聲音與內容組合在一起,詭異中令人感到一絲涼意。
“用氣化形,氣魄之境!”呂光聽得分明,暗把此言記在心中。
“本真人自認學藝不精,有愧師門,但二位仗勢欺人,在錦瑟宮恣意妄爲,難道就不怕我稟報門中長老,來收拾你等嗎?就算魚死網破,我也不容你們踐踏我錦瑟宮的尊嚴!”玉生煙冷聲說道,眉宇間一片殺機,臉上佈滿冰霜。
錦瑟宮當代掌門的威風顯露無遺。
啪啪啪!
女娃雙手互拍,面對玉生煙的凌厲攻勢,毫無緊張,竟像是看了一出好戲的觀衆,在爲玉生煙這個登臺亮相的‘藝人’鼓掌叫好。
紅衣翻飛,身形一晃,瞬間就已站到金蟾仙童身側。她低吼一聲,頓時身姿後仰,兩腮塌陷,猛吸一口長氣。
山尖的所有的空氣,轉眼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凝成一股氣流,向她口中快速遁入!稍至片刻,她形似一個酒足飯飽的酒鬼,滿意的合起眼瞼、閉上嘴巴。她身材小巧玲瓏,這番動作做出,更是顯得古靈精怪、可愛之極!
噗!
停頓片刻後,但見女娃小口噴張,一股氣箭猛然射向空中!這氣流飛到空中,如有實質,彷彿畫師手中的一杆畫筆,刷刷點點。剎那間,竟是描繪出了一朵瑰麗豔美的白蓮花,花莖直挺、栩栩如生,花瓣形狀真實和諧。
“口吐蓮花!”女娃俏臉憋得通紅,噴出這口氣息後,方纔漸漸平復下來。這懸浮在空中的白蓮,與那遊離在地的散花花瓣,相映成輝,雙花爭豔,虛實無間。
正在呂光衆人定睛觀瞧女娃有何後續動作之時。男童卻是不知從哪拿出一把油紙傘,好像這把傘他天天帶在身邊一樣,隨拿隨用。
嘩啦啦!那懸在空中的白蓮花,蓮身一轉,從花瓣中猛地甩出無邊水珠,勢如雨水滴落,此地衆人無一能逃。
男童卻是似有預料,早已撐開紙傘,粗長的傘柄,由他拿在手中,像是舉不動似的。滴瀝的雨水滴在油紙傘上,發出彷彿春雨撫弄揚州城時家家戶戶的歡笑聲。
“哼,快把你那把破傘收起來!”女娃對男童這等行爲嗤之以鼻,非常鄙視,哼聲道。
被雨傘遮住頭顱的金蟾仙童,聲音似也被遮掩住了幾分戾氣,“我可不會跟你一樣,浪費神魂之力就爲了遮風避雨。”
修道者修至一定境界後,便可風霜雨露不侵於身,不受天象所限制。天下之大,肉身神魂,均是可達。
玉生煙眼看自己的‘神女散花’被女娃破解,不由得驚詫驟起。此地已被水珠浸溼,那遊動的‘花瓣’彷如被火燒的野草,瞬間不見,化爲星點光芒。片時之後,那飄浮在空中的蓮花,也是杳無影蹤。清風彎月,山巒滿是靜謐。
“你有花,她就送你花。依我看,你這花不及人家的好看,更不頂人家的有用。”悶聲悶氣的聲音,從傘中傳出,驚醒猶在吃驚的衆人。
他小手一伸,合攏油紙傘,甩出傘身淤積的水珠,小心翼翼的拿在手中,神態透出一片珍愛,也不見他有何動作,那把油紙傘就憑空消失於他掌中。女孩與男童並身而立,一臉笑吟吟。
“大哥哥,你也看見了,這位姐姐也不是我們的對手呢。”女娃趣意盎然,憨態可掬,道,“不如就把那幅圖畫,借給我們罷。”
圖畫?!呂光心中大驚,沉吟不語,外表上不露聲色,心中卻在來回思量,他們以爲我在木屋中得到的是一副圖畫?
他們似是對那玉石之事,全然不知,這個秘密可絕對不能告訴任何人啊!至於圖畫的事……不如我將計就計,虛與委蛇,暫且先躲過此劫?玉生煙心內焦急萬分,悄然向呂光低聲說道:“你這書生,貪得無厭!崑山中雖然多有古門遺蹟,但也不是說拿就能拿的。現下可好,你可知這‘長生殿’何等勢大嗎?你自己大難臨頭,可勿要牽連我錦瑟宮!”
呂光默然無語,也不回聲,心內已有一番決策,此刻一定得拉上錦瑟宮這個靠山,否則對面二人就會越加肆無忌憚了。
呂光神色如常,平靜的道:“那幅圖,我已經燒了。”
“燒了?”
“什麼,你給燒了?!”金蟾仙童素女同時失聲呼出,兩人臉色俱是一白,再無剛纔那副悠然隨心的神態。
但聽金蟾仙童厲聲斥道,“那你是看過那幅圖了?”
呂光臉色陰沉了下來,他們既然如此珍視那幅圖,可見此圖非是凡物,定然是攸關他們自身性命之物。
長生殿派他們二人來崑山,目的顯然就是取走那幅圖。可我在進入木屋之後,就已經不知世事了,觀他們手段作風,邪異不正,我若說沒見此圖,他們也斷不會相信,之後肯定還會猛力折磨我一番!既是如此,不如索性來個空城計,以此迷惑他們。
呂光深思熟慮,作出此意,重複道:“對,灰燼不剩。”
金蟾仙童聽聞此語,霎時就要暴起而動,衝向呂光,女娃揮手製止,道:“慢!”
水暮琴立在最後,見事情峰迴路轉,九轉十八彎,早就非她所能意料預想的了,心中不禁暗暗爲呂光着急。
“據那封家信上所言,大哥哥氣海難以開闢,無法成爲‘煉氣士’。”女娃條理有致,循循善誘,故意說出此語。
呂光神色一怔,冷淡道:“確實如此。”話雖如此,但是他內心卻一片歡舞。
此刻他自知體內氣海廣袤,身存兩種天地元氣,再也不是以前那等無用之人了。玉生煙一陣愕然,目中露出迷惘之色,既然是身無氣海,那他現在又是怎樣把元氣貯存在身體中呢?
金蟾仙童素女,並身而立,均是不再發言,相視一眼,暗暗交流。
金蟾仙童運動神魂,把心中所想凝成一根無形細線,伸向素女,“若我們交不回那幅圖……時限一到,執行殿規,罪責加身,你我可就難逃生天了!”
“素女,你我身爲修道者,神魂不壯,無法直觀查看修真者的境界,但是我感覺此人決不會是普通凡人。他氣質凜然,很可能已經踏上修真之路了。”金蟾仙童神魂傳音,秘密說道,表面上巋然不動,心中急切難耐。
素女依言答道:“稍安勿躁,我自然知曉。可他既已把那幅圖燒了,還初具修真者的氣質,這世間又僅剩他一人看過那幅圖,就算你我將他帶回殿中,可是其間路途迢遙,夜長夢多,難保他不會破釜沉舟、自殺喪身啊。”
“所以我們就跟隨於他,不但跟着他,還引他入道,待他修出神魂,我們再用‘攝魂大法’抽取他腦海記憶,存於‘鎖魂瓶’,上交殿門!”素女臉色陰冷,把想法傳達給金蟾仙童。
金蟾仙童眉頭緊鎖,神魂一震,認真考慮着素女所說的這個辦法是否可行。良久之後。金蟾仙童的眼中射出一縷縷寒光,做出決定,神魂傳音,道:“那好,就依你所言。”二者理清思維,達成共識,確定收回那幅圖的方法。
呂光眨了下眼睛,定神觀看對方要作何玄虛。他很清楚剛纔自己所言的後果,利弊均有,只是相比要承擔的風險,收穫也會頗豐。
此刻保住性命,難道不就是最大的收穫嗎?
女孩忽然開口說道:“不知你可願意把所看到的那幅圖畫下來?”
鬼才願意!呂光作出一副莫測高深的樣子,心中很是排斥,臉色冷淡,道:“兩位既是對此圖勢在必得,在下自是願意把那幅圖謄畫下來,只不過……”
“你不用擔心,我們自然不會殺你。”金蟾仙童臉上露出一絲不耐煩的神色,明白呂光意思,一臉輕蔑的插言說道。
女孩也點頭笑道:“大哥哥若肯把那幅圖完整的畫下來,我們不但不會殺你,還要送你一份大禮。”
“喔?什麼大禮?”呂光好整以暇,一副春風拂面的形態。他興趣陡升,倒是想看看這二人又要耍弄什麼心機。
“——我們。”女孩模樣乖巧,小嘴張圓,俏皮笑道。
水暮琴臉色訝然,難以置信的道:“你們?”
“這位姐姐說的是。只要這位大哥哥,能把那幅圖畫下來,內容與原先一般無二,我們不但不計較他前番過錯,反而會隨身護佑於他、保他周全,等他畫成之時,我們兩方就互不相欠,各奔東西。”女孩微微一笑,滿臉隨和。
玉生煙震撼異常,滿心驚訝,神色古怪,暗想道:“此二人難道就不怕這書生胡亂應付,瞎畫一幅?”呂光聞言神色肅然,瞠目結舌,心中七上八下,也是難以相信,天下還有這等好事?
他靜下心來,轉念一想,餡餅從天而降,非禍即患。一時頂峰寂靜無聲,各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心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