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當然沒有鬼,因爲死去的生命只會化爲一抹塵土,深埋大地。
鬼者,歸也。
衆生有死,百年之後,死必歸土。
然而練就神魂念頭的道術高手,卻可陰神奪舍,重新再來。不過縱然是有鬼仙之力,若是沒有度過風災,也必定會在三百年內肉身神魂湮滅而亡。
哪怕是參透胎中之謎的鬼仙,攜帶記憶,投胎轉世,卻也並非新生,而是重生。
也就是說,天地之間的任何生靈,都只有這一次生命。
雲鬼神色悵然的向呂光訴說着三百年間的悠悠往事,他自知壽元大限,馬上便要來到,眼下他只有一個心願——
與白鬼相聚。
呂光安安靜靜的站在畫前。
許久之後,他由衷的感嘆道:“百草園真是陰險卑鄙。”
呂光已知道,白雲二鬼是長生殿的護法長老,當年大周立國以後,百草園掌門設下詭計陰謀,將白雲二鬼騙至谷中,最終將其封印在畫牢陣中。
《道德真經》乃是長生殿修煉神魂的鎮派之寶。
呂光與其有着盤根錯節難以割捨的關係。
此乃因緣,有因必有果。
“我答應你。”呂光鄭重其事的道。
呂光沒有拒絕這個交易,因爲這好像本來便是他應該去做的事情。
雲鬼兩鬢白如霜雪,他蒼老的面容上生出無限感激之色,道:“謝謝你。”
垂暮之年,身陷囚牢,很難再有什麼事情能讓雲鬼心神震動。
他只想再見白鬼一面。
“他被鎮壓在桃園中那棵千年蟠桃冰樹之下。”雲鬼沉聲說道,“樹身之上貼有一張道符,你只要把道符揭下,白鬼自可破禁而出。”
“修真者也能煉製道符?”呂光心有所動,疑惑道。
“不能。那張道符是一個老不死的傢伙贈予百草園的,目的就是爲了囚困白鬼。”雲鬼咬牙切齒,面容扭曲,猙獰道,“東海龍仙!我們白雲二鬼若能重見天日,定叫你神魂寂滅。”
天下有七尊以妖身修成鬼仙的道術高手。
東海龍仙。
這是呂光聽到的第三名妖仙,他將此名牢記於心。
“前輩,那張道符有何奇異之處?”呂光沉吟片刻,凝聲道。
雲鬼面帶唏噓,解釋道:“鎮仙符,以鬼仙神魂殘念製成。若我所料不錯,你纔剛剛修至出殼一境吧?”
呂光點點頭,心中嘆息。
在百草園這等龐然巨物面前,他深感自己道境低微,實力不濟。
雲鬼面露難色,思慮良久後,才緩緩說道:“陰神出殼至多一炷香的時間。若是你此時能陰神夜遊便簡單許多了。”
所謂夜遊並非是指在夜間出殼巡遊於天地之間,而是指在一切無光無日的環境之中,皆可陰神出殼,施展道術。
目前,呂光只能將腦海神竅中凝聚的陰神,出殼一時三刻,最多使用三次陰神御雷術,念頭便會砰然消散,久久無法凝聚。
雲鬼神情失落,長嘆道:“從出殼到夜遊,沒有十年光陰穩固念頭斷難達到,非得是有大機緣才能進境明悟。”
聽聞此言,呂光心中豁然開朗,難怪他一直觸摸不到夜遊境界的真髓,原來是需要用時間來溫養陰神,順其自然,當陰神能夠適應外界靈氣壓力以後,方可暢遊無阻。
呂光神情也黯然下來,他明白道境的提升,並非一朝一夕之功。
雲鬼看着神色惘然的呂光,猛地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你是百草園弟子?”
呂光承認道:“是。”
雲鬼臉色劇變,驚道:“你已修煉過氣功?”
呂光心想己身氣海破碎,體內並無絲毫靈氣,但那萬氣朝元功竟可化解他人丹田中的靈氣,不由得陷入沉思,良久無語。
他也不知道這種情況,算不算是一名修真者。
呂光坦然說道:“沒有。我混入園中,是另有要事。”
“切記!萬萬不可開闢氣海,修煉氣功,否則會受天譴懲罰,死無葬身之地!”雲鬼長出一口濁氣,告誡道,神色漸漸緩和。
天譴。
這已是第二個鬼仙高手出言警告呂光,千萬不能真道並修。
梅八角當日曾一板一眼的說過。
此刻,這名曾經叱吒於天下十九州的雲鬼,也嚴詞厲色的再度警告他——
道人萬萬不可修煉氣功。
呂光猶豫片刻,將心中的疑問壓下,轉而問出另外一個尖銳的問題:“前輩,是否不能陰神夜遊,便無法揭掉那張‘鎮仙符’?”
雲鬼反問道:“那明鏡臺如今可還在?”
‘明鏡臺’乃百草園內的一片石臺廣場,又非生有翅膀的雲鳥,難道還能飛走不成,怎會不在?
呂光微微挑眉,奇怪道:“當然有。”
“這百草老兒心還真大。如此便好,你只需每夜安坐於明鏡臺之上,觀想道義,溫養陰神即可,半年內應該可以進至夜遊之境。”雲鬼笑呵呵的道。
呂光腦海中閃過各種想法,那夜月光普照於明鏡臺廣場之上時,他就覺得神竅內的念頭變得更加清明澄澈,就跟當初聞道開竅、星光入腦時的那種玄妙感覺一般無二。
“這明鏡臺……”
呂光正欲發問,畫中那平靜如鏡的水面忽然間開始蕩起層層波紋。
雲鬼面上顯出一絲痛苦之色,聲音變得嘶啞無力起來。
“莫要多問。你陰神出殼的時間已所剩無幾,以後千萬不可再踏入此陣,雖然這裡沒有百草園弟子看管守護,但每隔一段時間,園內那些老傢伙都會來此地巡察一番。”
“我的風災大劫,一年內便會降臨。”
“少年郎,希望你能救出白鬼,讓我在有生之年,了卻心願。”
“走吧。”
呂光已感覺到出殼的陰神將要砰然消逝。
他神念一動,剎那之間,陰神凝爲一道金光,迴歸肉身軀殼。
呂光神情中微露茫然之色。
“燃我神魂,斬斷枷鎖!”
雲鬼淒厲的聲音頓然在他神竅中響起,隨之呂光只覺整個大地似乎都震顫了一下,樹葉簌簌而落,他僵硬如石的身體旋即恢復了知覺。
枯井周遭虛空驀然泛出一道道肉眼可見的灰色氣流,那些氣流交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黑幕,竟是朝着呂光裹挾籠罩而來!
“走!”
呂光感覺到這些灰色氣流逸散出十分恐怖的力量,雲鬼的聲音再度響起,話音剛落,只見這張靈氣織就的巨幕中間,瞬即顯出一道縫隙。
周圍虛空好像有無數扇鋼門在擠壓着他的身體,呂光呼吸急促,大汗淋漓。
他使出全身力氣,向那條狹縫走去。
他離姜顏的距離,雖僅有數尺,但卻仿若天塹鴻溝!
一步,一步。
他唯有拼命的挪動雙腳。
亦步亦趨!
還有一步!
他終於從那條縫隙中跨出這個奇異詭秘的畫牢靈陣!
“呂光!”姜顏眼見呂光披頭散髮,汗流浹背,一個呼吸之間變成這般狼狽模樣,俏臉煞白,異常關切的驚呼道。
“沒……沒事,走。”呂光面色蒼白,調勻氣息,強壓住體內紊亂躁動的氣血,顫聲道。
他的身體猶在不住的輕顫,目中殘留着一絲懼意。
這‘畫牢’靈陣實在太過可怕!
“少年郎,記得……”雲鬼的聲音已變得細若遊絲。
夜風驟起。
姜顏經此險象,又見呂光彷彿是從鬼門關走了一圈似的,哪裡還顧得其他,急忙用嬌軀支撐住呂光顫顫巍巍的身體,纖手扶住呂光的腰,無比關心的道:“你還好吧?”
“趕緊離開這裡。”
說罷此言,呂光竟是雙眼一閉,昏迷過去。
姜顏烏黑幽深的眼睛裡露出一抹溫柔之意。
夜色茫茫,姜顏扶着呂光,居然不見絲毫費力。她腳下生風,奔走極快,二人的身軀竟是隻在山林中留下一道殘影。
……
光陰似箭,歲月穿梭。
轉眼已過月餘。
谷中雖四季不明,但春夜的風聲裡也漸漸有了蟬鳴。
五月十五,今夜又是‘明鏡臺’開啓之日。
鍾凌、鍾涼的二人之死,在外園生出不小的風波。
這一個月來,園中多數弟子都被外園執事長老叫去單獨問話,但卻從未有人去問詢過呂光。
只因誰也不會認爲一個連氣海都沒有開闢出來的廢物,能夠殺死一名已達到煉氣四層的執事弟子。
事實上也只有呂光清楚,鍾凌還隱藏了真實境界。
姜小虎的身份令牌最後也終於在某一棵岑天巨樹下找到。
這讓呂光三人也長吁一口氣,徹底放下心來。
自從那夜運轉萬氣朝元功以後,呂光的身體便發生了一些難以言明的變化,他的體質也愈加強健,筋脈中時而會有一股暖流升起。
但是他也仔細研究過,這股暖流絕非靈氣,他的身體中依舊沒有一絲靈氣,破碎虛無的氣海也毫無半分恢復甦醒的跡象。
呂光準備今夜再好生研習一番那萬氣朝元功。
這段時間他每晚都會在明鏡臺廣場溫養神竅內念頭,他也逐漸明白,此石臺不但可以溫養壯大神竅內的念頭,對於陰神出殼時遇到的損傷,竟然還有着恢復的奇妙作用。
正當呂光盤腿坐在牀上沉思之際,門外響起姜小虎甕聲甕氣的聲音。
“在嗎大哥?”
“進來。”
呂光面帶微笑,他整個人的氣質也變得更加超然飄逸,一舉一動,彷彿智珠在握。
姜小虎興奮的道:“大哥,你讓我打聽的人,有眉目了,秦山郡城墨家乃是城內有名的書香門第,你說的那個墨…墨水瓶…”
“是墨小瓶。”呂光笑道。
“對,墨小瓶!”姜小虎撓撓頭,嘿嘿笑着,“她此刻就在百草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