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光全力催動神魂,現在他已徹底看清了那個向此地疾速飛來的元氣真人。奇怪的是,這個人他並不認識,也並沒在三年之前的春龍節上見過。
剎那間,一道無形罡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破空襲來,轟擊到了‘雷鼎’正面,恍如流星墜地。
‘嗡’的一聲巨鳴,隨即響徹在皓月之下。
呂光瞳孔一縮,心神微凜,暗道此人竟是已發現了自己。
又是一道精純強勁的氣流,飛射而來。
轟隆!
雷鼎表面瞬時迸射出無數道金色光芒,那是八陣圖的神力,一下抵擋住了這無名真人的兇猛一擊。然則,此人揮發而出的氣息,浩瀚磅礴,竟能使得呂光的神魂,都劇烈抖動起來。
好厲害的元氣!
呂光聳然動容,這人究竟是誰?
下一瞬,那人飛臨到城門上空。
卻見他足踏虛空,滿頭黑髮垂在背後,身着一襲碧綠色的長袍,雙眉若劍,目光似寒冰般陰冷淡漠,正冷眼直視着懸在空中的雷鼎。
“參見燮太師!”
整齊一致的尊呼聲,響天動地,迴盪在這片大漠的每一個角落。
這聲音是那些把城池圍得水泄不通的修真者們,一起吶喊發出的。
“燮太師?”呂光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是他!
燮千獨!
此人是歷代西秦侯的心腹,現今依然官居要職,乃是西秦四十萬將士的統帥。
若說此人只有這個名頭,那是遠不足以令呂光心神大震,只因此人恰好便是西秦境內唯二的一名元氣真人。
燮千獨久居西秦,甚少踏足其他大州。故而天下絕大多數修真門派,都對此人瞭解不深。
呂光更是從未見過這人,但他以前不止一次的聽玉藍田提及過燮千獨,知道此人早已在百年之前,就修煉成了金剛不壞之身。
他輩分極高,甚至這一代的西秦侯,還要尊稱他一聲太爺爺。
誰也不曉得他到底活了多久。
只是大約在三百多年前,周文王統一十九州之際,此人的名號便已活躍於西秦各州。
照呂光推斷,此人應該已經渡過了風災大劫,很可能也是通過某種秘法,與童子命師徒達成了某個交易,這才能強行留在太虛幻境,要不然燮千獨的壽元,絕對不可能這麼悠長。
呂光神念外放,‘看’見了燮千獨。
燮千獨自然也感應到了他。
如果有人靠近燮千獨,保準就能看到他綠色的衣袍上,染着點點鮮血。
他已是刀槍不入的真人之身,又是誰竟能令他受傷?
他擅長用劍,但現在他手中的那柄靈劍,已變成半截。
“太師!那兩名荒奴,如今就在城內,是否還要繼續發動攻擊?”下方有一個頭領模樣的中年修真者,仰首望着燮千獨,高聲喚道。
呂光在城中將這些話聽得是一字不差。
他心思微動,瞬間想清了這些修真者圍攻此城的前因後果。
荒人一直以來都是西秦的敵人,概因兩方從古至今,始終都在爭奪着對亞加爾大草原的統治權。
荒奴,顧名思義,是西秦戰勝一些荒人部落後,從中所挑選出來的一些具備修真煉氣資格的人,然後再加以訓練管束,最終令其成爲只聽主人命令的奴隸。
可捉拿擒殺區區的兩名荒奴,居然使得西秦侯國的王庭太師出馬,這其間想必還另有一段隱情,再聯想到之前那名忽然闖入到他帳篷裡的虯髯大漢,呂光更覺得此事絕不簡單。
燮千獨並未回答下方那名修真者的話。
他凝眸望向懸浮在黃金城上空的那隻巨鼎,身上的氣息驀然變得強大了許多,黑寶石般的眼瞳也越加明亮有神。
……
圓月高懸,冷風呼嘯。
燮千獨揹負雙手,腳踩虛空,長長的兩袖隨風拂動,氣質超然。
他的眼神十分平靜,眼睛裡好似只剩下了那隻散發着澎湃神魂之力的巨鼎。
他的視線慢慢停留在巨鼎表面的那些紋路之上,略微思慮了一下,明白了爲何千萬只爆炎羽箭同時射出,也無法攻破這座城池的原因。
燮千獨眯起眼睛,一字一頓的說道:“八陣圖、禹王鼎。”
雷鼎立刻光華一閃,一股強大冷漠的念頭,自其上傳遞了過來。
此時,無聲更勝有聲。
一位是神魂鬼仙,一位是元氣真人。
儘管他們過去素未謀面,但眼下卻已成爲了生死仇敵!
這是很淺顯的道理。
在當今這個世界上,修道者和修真者又怎能相安無事的同處一地呢?
高手相爭,不消多言。
呂光並未說話,但顯然燮千獨已猜到了呂光接下來要做什麼。
燮千獨也猜出了這個將全部神念附體到‘禹王鼎’之上的道人,便是三年前憑藉一己之力,重創了靖道司太陰真人的長生殿殿主。
燮千獨不認得呂光,三年前的洛陽春龍節,他也沒去參加,但他卻對呂光的平生事蹟,知曉的是一清二楚。
他認識遍佈在那隻巨鼎之上的神秘法陣,就是上古杜子所創的‘八陣圖’!
據說,天下間唯一曉得八陣圖畫法的那個道人,便是呂光從琅琊王氏一族手裡給救出來的。
再加上這隻蘊含着雷電之力的巨鼎,擺在眼前,燮千獨已確信此刻神魂顯形的這個道人,肯定就是那個消失了三年之久的長生殿之主!
別人或許不瞭解,但他卻知道雷赤雲守護已久的那隻‘禹王鼎’,最終是被呂光給秘密得到了,後來他還爲了此事,着實惋惜懊惱了許久。
他雖是第一次見到雷鼎,可他對呂光的道術卻極爲熟悉。
白骨觀、三昧真火、淨心化神咒、念雷成真,還有呂光在皇宮觀星臺之上所施展的那‘潛淵縮地’的神通妙術。
他對這些道術,知之甚詳,恐怕比呂光的任何一個敵人都要清楚。
然而,他過去從未見過呂光哪怕一面。
那燮千獨爲什麼會對一個遠在萬里之外的道人,這般關心重視呢?
答案只有一個:
——那就是他真的是將呂光當作了必須要殺死的仇人!
可他跟呂光之間,又遠無仇,近無怨。
他究竟爲什麼非要除掉呂光呢?
燮千獨眉頭微皺,滿是厭惡的說道:“我討厭你們道人,尤其是你這個近來想要重整道門,自詡爲救世之人的長生殿之主。”
對,他的動機和理由,很直接,很簡單。
就是討厭!
他討厭修道者,因此纔想要殺死呂光。
雖然他遠在西秦,但他對發生在中州和荒州的事,卻十分關心。他的手頭,堆疊着呂光從百草園營救出白鬼之後的所有情報,乃至連呂光在荒州的所作所爲,都極其詳盡具體。
厭惡道人,憎惡道術,是他一直以來修真煉氣的唯一動力。
他甚至連那世人夢寐以求的長生都不在乎。
他之所以在渡過了風劫以後,甘冒天下之大不韙,冒着天譴神威的懲罰,偷偷留在太虛幻境,目的就是爲了要徹底剷除遺留在人間的道派餘孽。
靖道司?
哼,靖道司誅滅道人的手段,又怎有他的毒辣?
這是他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想法。
他從沒跟任何一個人說過。
他是宗師,大宗師,是西秦千萬子民崇拜的對象。
近些年,他變得越發孤獨起來,因爲潛藏在西秦境內的道派,大都已被他給殺光。
直到中州長生殿死灰復燃以後,他才重燃起幾分鬥志。
沒想到,今日竟會在此遇見呂光。
他很激動,興奮之餘,燮千獨仍不失冷靜。
他受了傷,氣海受震,體內真氣亂竄不停,如果這個時候,選擇跟這位道術深不可測的長生殿之主交手,只怕就算他是氣貫百竅的元氣真人,都不敢說有必勝的把握。
戰則必勝,這是他一貫的處事作風。
更何況,下面還有那麼多雙眼睛盯着,他也絕不能敗。
這裡是庫齊郡,離西秦侯城還有上千裡距離,再想遣派氣功高手前來此地,已是萬難來得及。下方這些‘銀狼軍’的力量,在神魂鬼仙的面前,可以忽略不計,關於這點,燮千獨還是心知肚明的。
縱使他很想在此地解決掉呂光,然形勢逼人,他左思右想,爲今之計,只能暫退,等待恢復元氣之後,再做打算。
他心裡翻江倒海,不過表面上卻不動聲色。
他不能露出半分異樣,更不能讓呂光察覺到他已身受重傷。
燮千獨俯身望向黃金城內某頂帳篷,他似乎已透過篷布,看見了一個臉龐瘦削、微閉雙眸的年輕人。
他沉默了會兒,忽而說道:“你不惜暴露身份,祭出雷鼎來保護城裡的人,待得明天一早,你還活着的消息,便會傳遍關內外。”
他緊接着又說道:“可悲可嘆!堂堂鬼仙,衆矢之的,天下之大,無處容身。試問修道又有什麼好?”
燮千獨這番話看似說的沒頭沒腦,毫無來由,但他知道,呂光一定明白其話中的深意。自從周文王定鼎天下之後,修道者便成爲了過街老鼠,終生過着不見天日、東躲西藏的生活。
哪怕如今道派出了一個呂光,也是很難改變這大勢的。
“這麼多年來,你們艱難地苟活於世,維繫着道統傳承。可憐又可敬。以你今時今日的道境,想必也已知曉,世間十之八九的道人,所修煉的道術,都是殘法、僞道!這也是爲什麼氣功能如此輕易剋制道術的重要原因。你以爲自己很特殊,能改變這一切?在本太師看來,仍是無用。大勢所趨,天命難違。你們道人信天拜地,應該比我們修真者更懂得天意。”
燮千獨凝注着那隻兀自在放射着瀅瀅青光的‘雷鼎’,目中緩緩露出嘲諷之色,沉聲說道:“你不管是用何種方式,都已不可能重塑道派輝煌,此乃天意!”
呂光當然聽到了他這段長篇累牘的話。
他依舊沒有說話,還是用沉默來表達態度。
他也已經想到,燮千獨遲早會認出他。
這些話,顯然意有所指,只針對呂光一人,旨在動搖他的道心。
燮千獨昂首望着空中的那輪圓月,臉上忽然浮現出一層很奇特的笑意,悠然說道:“朗空無雲,明月照人,今夜實在是不適合殺人。罷了,罷了。”
他說罷此言,身影旋即變得模糊輕淡起來,好像真的化成了一縷雲煙。
下方那些嚴陣以待的修真大軍,眼見得燮千獨憑空消失,然後便也迅速從這座黃金城的四面城牆撤走。
在這個過程裡,呂光始終沒有做出過絲毫動作。
盤桓懸浮黃金城上空的那隻巨鼎,就好像是被鐵錨勾住的大船,在大漠的無邊寒風之中,凜然不動。
這座黃金城,轉瞬又恢復了寧靜。
彷彿剛剛的那場單方面屠殺,並沒發生過一樣。
……
這一夜很長,無比漫長。
按道理來說,在爆炎羽箭攻擊下倖免於難的人們,很難再繼續睡去。可是,那些活下來的人們,竟似乎真的忘卻了剛纔的那場無妄之災。
矗立在茫茫大漠之中的這座黃金城,這時靜的嚇人。
某頂帳篷裡,也一片靜謐。
姜顏躺在榻上,凌亂的髮絲半掩着她那張蒼白無血的臉龐。
人海渺渺,呂光萬萬沒想到,竟會在西秦大漠,再次見到姜顏。
荒州一別,猶在昨日。
姜顏受的傷的很重,是被劍氣傷及到臟腑。
藍上蝶揮手之間,一股溫和綿長的氣息,透過指尖,進入到姜顏體內,止住她紊亂不堪的內息,接着又從懷中摸出一顆帶着濃濃藥香的靈丹,塞到她嘴裡。
農青梅、媚兒並不認識姜顏。
她們當然不理解爲何呂光後來會從城外的一處沙丘中,將這個重傷垂死的女子,給帶回來。
藍上蝶神情凝重,很是擔憂姜顏的傷勢。
農青梅終於忍不住問道:“尊主,您認得此女?”
呂光默默的嘆了口氣。
藍上蝶滿臉憂色的告知道:“殿主,姜姑娘被一道劍氣,給傷了心脈,以我們手頭的靈藥,很難能令其安然無事。”
呂光沉吟道:“劍氣……莫非是燮千獨傷了顏姐?”
藍上蝶頷首道:“目前看來,確是這樣。”
站在一旁的玉生煙忽然臉色變了變,插話道,“方纔燮千獨率領一衆‘銀狼軍’,可能是在追殺焦集和孟離!”
“焦集,孟離?”
這是兩個完全陌生的名字,呂光滿目狐疑的看向她。
誰知玉生煙還沒出聲解釋,倒是農青梅眼神一沉,冷然說道,“沒想到景陽真人的這兩個弟子,居然還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