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動化、智能化的經濟循環,運行結束後,投資者坐擁全部產品,卻幾乎無法變現。
極少數的專業人才,得到了報酬,暫時成爲生活品質有保證、生存環境卻堪憂的幸運兒,畢竟他們買得起電動車,甚至Model S,卻無法負擔裝備電網和持槍保安的豪宅,而只能和其餘的大多數人住在同一座城市,甚至同一個街區。
而極大多數的人,被經濟循環排斥在外的聯邦民衆,則一無所有,除爲投資者和專業人才提供服務,從事所謂欣欣向榮的第三產業外,沒有任何經濟來源。
投資者,加上專業人員,從經濟循環中獲利的人太少,所需的服務規模,也終究有限。
他們即便花天酒地,也無法讓其餘的絕大多數人有足夠收入。
這,就是危機的新形態,矛盾的焦點,不再是勞動者的收入無法讓產品出清,而是大量人口根本沒有資格參與經濟循環。
進而,也就沒有任何收入,沒有任何合-法的生存手段;
是一覺醒來,突然發現沒有任何物質資料屬於自己,甚至根本無法謀生的,徹底的絕望。
這景象,拜聯邦的大規模刺激政策所賜,由基礎科學應用於實踐的一圈圈漣漪,挾裹着擴散開去,即將在不遠的將來具現。
局面一旦到了那種程度,經濟危機,反而是無關痛癢的小場面。
更致命的危機,則是徹底一無所有、斷絕謀生手段的無數民衆,要如何生存,或者,要如何死去的終極抉擇。
人類世界的前景,稍加揣測,也不免令十八歲的年輕人皺眉。
是在爲聯邦民衆的未來憂慮麼;
並不全是。
方然更擔心的,是一旦那樣的局面到來,危機,就遠不是一輪刺激政策的掩耳盜鈴所能解決,接下去,蓋亞迎來的要麼是天下大亂,要麼是世界大戰,而任何一條道路,對永不下車的研究來講,都是極端惡劣的困境。
那麼問題來了,在遲早降臨的文明末日面前,人類,還有多少時間;
科學技術的發展,方向,速度,乃至技術上的門檻,究竟是什麼情況,是否來得及在那一天到來之前,取得突破,甚至觸摸到無限生命的奧秘呢。
這一問題,即便在伯克利這樣的高等學府攻讀生命科學,站在方然的立場,也很難回答。
這並非是對未來兩眼摸黑,而是藉由過往的學習和研究經歷,他逐漸發現,人類的生命科學研究,在今天,已越來越演變爲一種全新的形式,越來越依賴“計算科學”這另外一個科技研發的前沿領域。
計算機,與生命科學,乍一看來似乎是兩不相干。
生物學的研究對象,顯然,是活的生命,至少是曾經的活體生命,而計算機的研究方向,則是抽象的算法、架構和具現的集成電路。
但是在今天,至少在聯邦生命科學研究機構的實驗室裡,計算機的地位則愈發重要。
伯克利大學的生命科學部,方然每一天忙碌的實驗室裡,實驗活動大部分都需要計算機系統的監控和輔助,這並不是什麼新鮮事,新鮮的是,其中一部分的模擬、仿真實驗,幾乎完全依賴超級計算機的算力,通過長時間的模擬運算,和生命過程的仿真,來得到“實驗”數據和結論。
這樣的實驗,原則上講,可以沒有任何生命體的參與,而憑空推演得出結果。
即便結果還很不準確,一般都需要結合後續的實驗過程來驗證、或者證僞,但,計算機的確可以取代大量原本必須由科學實踐來完成的工作。
憑藉計算機的模擬、仿真,生命科學的研究得以擺脫試驗的束縛,進而大大加速。
傳統的實驗手段,則從探尋客觀世界的唯一手段,逐漸變爲計算成果的篩選、驗證環節,兩者的結合越來越緊密,進而,即便傳統的生命科學研究者,對計算資源的需求,乃至自身計算機技術的要求,也越來越高。
把握這一大趨勢,對方然而言,天然比大多數同行都有優勢。
很早就意識到計算機的巨大威力,多年來,一直沒間斷這方面的學習和研究,在處理實驗室的仿真程序和虛擬實驗系統時,不論是設計方案、還是處理數據,他都遊刃有餘。
同時,也逐漸意識到,在面對生命科學的深奧問題時,人類目前掌握的計算資源,還太薄弱,甚至有些跟不上理論研究的步伐。
計算機的算力,近年來,即便沒有摩爾定律的推動,進步也十分顯著。
不過,就眼前的計算任務而言,方然能動用的約1TFlops算力,還遠不足以解決複雜建模的生命科學研究,拿來篩選蛋白質分子的構型,還勉強可以,但哪怕只是泛泛的模擬細胞膜的微觀活動、或者引物與受體的複雜作用,就動輒要運行十天半月,最後還只能得到相當模糊的結論。
想一想也是如此,生命活動的基本單元,不論核酸、還是蛋白質,分子量動輒在幾萬、幾十萬之巨,其性質殊難預料。
無數種有機物構成的細胞,結構和組成,更極端複雜而精妙。
要脫離實打實的試驗,單憑數學模型來推導其生化過程,正如單憑計算,得到滂沱大雨中單個雨滴的精確軌跡,在實踐中觀察很容易,但要計算出一次次碰撞、乃至氣流對雨滴的作用,最終得到軌跡,事實上就已超出了人類現有的能力。
要進一步進行這樣的研究,一方面,需要計算機技術的進步,另一方面,也需要能切實的掌控算力。
但只有算力也不行;
有了計算資源,還得明確研究的方向,和具體的思路。
在這方面,基於自己的判斷,方然並未打算從事具體研究,一個人窺破永生不死的奧秘。
要探尋永生之路,生命科學、信息科學的成果是必要的,但最關鍵的不是親力親爲,而是切實有效的掌控其成果。
他真正擔憂的是,以當今世界的狀況,人類科學技術的演進速度,是否足以在蓋亞文明走向終點之前,爲生命科學的研究提供足夠的支持。
進而,一步登天,召喚出永不下車的神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