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本人,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在越過衰老、死亡乃至滅絕的天塹之後,人類,仍將永遠被困在這小小的蓋亞,只能仰望星空、絕望嗟嘆,而無法見識到遙遠天體的夜空,探究廣闊幸運的奧秘,乃至觸碰到這浩瀚宇宙最終極的真理,
構建這一切的,最本質的客觀規律。”
似乎是在說給方然聽,又似乎是在自語,斯蒂芬*霍肯,穿越了生與死的一百八十歲老人,如今已“重生”爲十八歲的少年。
但,和明朗的聲線、與英俊外表迥異的,則是意識,思維,承載着一百多年來的人生經歷,長久沉浸在基礎物理的世界裡,因此而產生的,混雜着焦慮與憧憬的不安,那種氣息,方然能清楚的感覺到。
當一個人,擺脫了死亡的宿命,擁有近乎無限的時間,他,或者她,
遲早都會思考自己與周遭環境的命運,
繼而踏上無盡的探索征途。
人生的目標,文明的意義,乃至於蓋亞四十億年演化的最終價值,如果說有的話,除此之外,卻又還能是什麼呢。
轎車徑自離開,兩個人,佇立在夕陽斜照的城區路邊,此時此刻,
方然完全能理解霍肯教授的心情。
特別是,這樣一位曾因漸凍症而行動不便,被客觀條件禁錮的學者,一旦重獲自由,探索客觀世界的熱情自然更高。
不過,身爲基礎研究的局外人,方然有自知之明,他更想從霍肯教授口中獲得些“具體”的訊息,於是在道別前,索性送教授一程,一邊走、一邊請教,把剛纔在轎車裡沒聊完的話題繼續下去。
他也纔剛想起,自己,根本沒必要將“替身”弄到城區,
仿真人自己就能完成這一操作。
“具體的建議?
其實還好,在我們這些行內人看來,哦,這裡沒有自命不凡的意思,我只是說,民衆的注意力大半都集中在‘深空粒子加速器’上,這其實是有一點片面。
基礎物理的諸多實驗,是需要高能粒子、高能環境,但也有一大堆是需要其他宏觀試驗條件的,這些領域的探索、研究,幾十年前也陸續重啓,現在已經取得了一些可觀的成果,譬如‘量子計算機’,不是嗎。”
“是,的確如此;
如果一切順利,‘混沌’中樞會在未來一段時期內,升級改造,
切換到量子計算機的基礎平臺上。”
量子計算,舊時代末年的前沿領域,在蓋亞大戰及以後的幾十年時間裡,一度被管理員們打入冷宮,發展嚴重滯後。
到西曆1509年,蓋亞淨土建立,“高性能量子計算”領域仍未被列入優先發展的基礎科學類目,在各項戰略工程逐漸推進,淨土文明掌控的能源、資源極大增長後,才逐漸進入發展的快車道。
時至今日,淨土的試驗性量子計算機,在解決特定問題時,算力已“接近”最強大的傳統電子計算機,預計在五年內,雙方算力優劣的拐點就會出現。
不過在這一時期內,相對傳統的電子計算機,也沒有原地踏步。
大約從西曆1530年代起,淨土世界的IT研究,就逐漸將“光子計算機”引入工程實踐領域,起初只在一些電磁環境惡劣的場合應用,再後來,隨着光計算技術的發展,“光子計算機”的性能連番激增,
並在西曆1554年,具備了超越電子計算機的能力,達成這一里程碑式的成就。
光計算,簡單來說,就是計算機系統中的超大規模集成電路,被邏輯架構相近、運作原理迥異的光處理單元取代。
不論是光,還是傳統的電,都屬於“電磁場”的範疇,從這一點上看,傳統的電子計算機與新的光子計算機,都使用同樣的物理媒介,充當信息流動的載體,區別只在於不同頻率的電磁波,在器件中的效應之差異。
傳統的電子計算機,物理上,早在幾十年前就遭遇瓶頸。
芯片材料的絕緣性能限制,讓進一步提升工藝、製造更精密的集成電路成爲不可能。
即便可以用多核心、並行架構來提升總體算力,一系列典型任務所需要的單線程運算,卻很難從中受益。
與超級計算機的發展相比,單核心、單線程能力的提升,在幾十年前的時代,一直乏善可陳,直到光計算技術興起,本質上,用頻率更高的電磁波作爲信息傳遞介質,避免(相對)低頻電磁波的散射與電子遷移等諸多缺陷,纔可以獲得更好的性能。
繼電子計算機後,光子計算機,是人類在信息技術領域的一大成就,GMC也曾考慮過,在技術成熟後,利用其對“混沌”、“盤古”等系統進行升級。
不過這一設想,並非只是硬件層面的事,更需要軟件層面上的大量工作。
在一切規劃就緒之前,量子計算機的發展,又讓人類逐漸改變了看法,認爲以並行模擬式系統爲核心的“混沌”,
可能更適合遷移到量子計算系統上。
這一工程,在今天的1577年,仍處於研究、規劃階段,畢竟“混沌”中樞是蓋亞兩千六百萬民衆的“靈魂居所”,任何改造、升級,哪怕只是很微小的變動,都需要慎之又慎,確保萬無一失。
不過這些現狀,並不是霍肯教授的主題,他話鋒一轉:
“量子計算機的發展,可以認爲,是人類在量子力學、以及其他基礎物理領域成果的綜合應用,其實沒太多新奇之處。
我想說的,倒是關於‘量子力學’,這個領域現如今的發展……
方然,你是否有一些起碼的瞭解,
又明白多少呢。”
……
量子力學。
天邊的一片烏雲,雲堤厚重,不見陽光,
這是多少年前,剛剛接觸這一深不可測之物理學分支時,方然的第一印象。
而其後的短暫學習經歷,則充分證明,他完全低估了這一領域的艱深晦澀,這根本不是什麼天邊飄來的烏雲,而是橫在已知與未知之間、鋼鐵鑄就的厚重城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