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一個階層,乃至於一個文明,明知道在前方等待着自己的,將會是什麼,
卻仍沒辦法停下腳步,更無法力挽狂瀾。
千萬年來籠罩在全人類頭頂的“囚徒困境”,每隔幾百年,一百年,乃至於短短几十年,就會召喚出週期律的劇烈波動,無數財富、生命乃至文明,被付之一炬,倖存者則在廢墟上重整旗鼓,艱辛勞作,直到下一次波動降臨。
以人類的短暫一生,幾十年時光,仍大抵能體會到這種莫大的浩劫,並從內心深處生出某種無力感,被絕望扼住咽喉。
這感覺,即便並未曾身居其位,方然也能體會,正彷彿自己多少年前,面對那終將到來、不可戰勝的死神時,所感受到的徹骨寒冷,同樣的令人窒息,絕望,彷彿沉溺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洋底,任憑怎樣掙扎也無從掙脫。
這種漫長而沉重的絕望感,自始至終,壓抑在所有人的心頭,哪怕有再怎樣宏偉的雄心壯志,闖出多麼讚歎的豐功偉績,最終,也不過是在滾滾前行的歷史車輪上,
留下短暫而微不足道的一瞬。
自己,也曾身在過去,曾被這絕望所壓迫,此時此刻的方然,才更能理解薇薇安父親的心情,並且,也能理解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在避難所裡,會是怎樣的度日如年。
儘管如此,要說彼時的避難所男主人,已放棄所有希望,
這恐怕也是不對的。
聽着女孩的訴說,方然斟酌着說出自己的想法,薇薇安則點了一下頭:
“恩,我也是這樣覺得。
在避難所生活的那幾年中,我的父親、家人,情緒一直都不太好,但也不是每天唉聲嘆氣、或者爭吵不休,大多數時間裡,我都在自己的房間裡練習彈奏、繪畫,或者在父親的書房看視頻資料,聽他講大戰前的世界。
那世界,儘管到處都是黑暗,但也總歸是有一縷陽光的,
並不是那樣令人絕望。”
世界,究竟是什麼模樣,不知不覺回憶起了自己的那一段童年,方然心有所感。
一個人的從生到死,時光,至多不過百年,以蓋亞之大,任憑再怎樣穿梭來去,也絕無可能親自探尋世界每一個角落,結識幾十億芸芸衆生中的每一個同類。
能做到的,只是憑藉前人積累的知識、經驗與傳聞,再加上自己短暫一生的所見所聞,才能整理出一個大概,在自己心中,形成一個極其模糊、極其簡略,但仍與現實情形大有出入,甚至大相徑庭的虛像。
即便是這樣的虛像,在很多人,也是一種極少涉足的偶爾爲之。
認識,受限於人生的長度與寬度,對這世界上的絕大多數人而言,終其一生,也無法窺見社會與文明的全貌。
哪怕身居高位,執掌大權,身邊往往被諂媚小人所圍,
反而更雲裡霧裡,而未明真相。
世界之大,沒有人能窺見全部的真相,那麼世界究竟是什麼模樣,每一個人,就只能根據自己的過往經歷,和真假難辨的外來訊息了嗎;
這也未必。
人生,短暫如白駒過隙,一個人能見聞、搜索與接收的訊息,終究有限,但,憑藉理性的頭腦,縝密的分析,與顛撲不破的客觀規律,仍然能撥雲見日,窺一斑而識全豹,看清文明變遷的漫長軌跡。
正因如此,掌握足夠資源、訊息,也願意動腦的薇薇安父親,纔沒有像無數埋頭忙碌、無暇思考的低層民衆那樣,臀腦分離,
而是用餘生的每一天,向自己的子女,講明這世上的無限美好,
與始終折磨着全人類的輪迴。
人,終有一死,羣體,終將消亡,任何窮兵黷武的帝國,終將坍塌,再怎樣燦爛輝煌的文明,也難免有變爲遺蹟的那一天。
世上萬事萬物,皆有興衰,這是貫穿世間一切事物,一切現象的客觀規律,即便自詡爲萬物之靈,蓋亞主人的人類,也無法逃脫這規律的因應,那麼人類文明,真的會在一次毀天滅地的核戰爭後,就此消亡嗎。
又或者,即便沒有毀於戰火,社會、正負、國家崩解的時代,獨裁者割據的世界,
還能有否極泰來、重建秩序的那一天嗎。
這問題,今天的方然,薇薇安,乃至淨土的任何人,都可以給出回答,但置身於那樣一個時代,彼時的任何人,心中卻都只有茫然。
沒有證據,沒有線索,甚至於沒有一線曙光,與世隔絕的避難所裡,氛圍會怎樣,薇薇安的言語也顯得那樣無力,並無法形容萬一,然而就算在那樣的情況下,情緒平穩時,父親始終在告訴她,
無論如何也不要放棄希望。
人,總有一天,會告別這世界,這是站在薇薇安父親立場上的鐵律。
但越是這樣,活着,才格外寶貴,只有待在時間的列車上,纔有可能觸碰到遙遠的未來,哪怕只是下一刻。
求生,可以說是本-能,世間一切生命皆有的行爲,這自然談不上非凡,更談不上偉大,然而與這世上一切生物,哪怕最聰明的高等動物相比,任何一個人的這種本-能,卻又與之天差地別。
只因生而爲人,活着,意味着未來,意味着將然而未然的一切可能。
狹小的避難所裡,一切生活所需並不匱乏,但,真正支持着倖存者的信念,卻並非這些物質上的東西所能賦予。
希望,只有希望,纔是一個人掙扎求生,甚至逾越對死亡之恐懼的最強大推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