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又是一個新的學期,方然的學業,表面上平淡而有序。
優等生,中學時代持有的頭銜,進入伯克利後,他卻很快泯然衆人,成爲校園裡一個不太起眼的存在。
並非是因爲懈怠,或者是因爲缺乏天賦,事實上,只要方然想做,哪怕在伯克利的生命科學部,也照樣可以成爲學霸,但手頭的事情太多,研究信息技術和打理實驗室佔用了太多時間,功課自然就稀鬆平常。
成績幾乎全A、偶爾有一兩個B+,方然看得很淡。
現在他的主要精力,還是在實驗室,平時很剋制的不表現出實力,專心伺候電腦,只在閒暇時寫一兩篇種羣演化、細胞遺傳演化的文章,用這種方式讓羅伯特*布朗教授知道,他並沒在實驗室裡瞎忙活,而是幫導師做了一些輔助性的工作,最起碼,這些文章的水平都還湊合,影響因子並不難看。
對布朗教授的吩咐很上心,方然的動機,並不是爲了菲薄的報酬。
進入伯克利後,這段時間,他的網絡技術又提高了一大截,窺視數據的本事也更嫺熟,經過調查,布朗教授在伯克利待得時間不長,其他時候,往往就在比弗利山莊,或者周邊很廣闊的區域,聯邦電信的手機定位數據,對照地圖,他發現教授的落腳點往往在小城鎮,甚或農場、野外,不知道都在做什麼。
不僅如此,羅伯特*布朗的亞馬遜採購記錄,也是林林總總,有一段時間,方然甚至懷疑這位教授是野營、探險的愛好者,從壓縮口糧到燃料電池的各種裝備,完全可以支持橫穿落基山脈這樣的大冒險。
但是後來,結合自己的觀察,方然又否定了這一判斷:
很顯然,這位羅布特*布朗,是頭腦複雜,心思縝密的那種人,和四肢發達的戶外運動愛好者根本就不搭邊。
那麼他在做什麼呢。
方然的好奇,大半是出於很實際的考慮,首先判斷布朗教授幾乎不可能是“同類”,畢竟連生命科學方面的研究都不上心,門戶大開的網絡記錄,又找不到一點追尋永生的跡象,如果這都是教授在隱藏,那也藏的太深了,甚至什麼努力都沒有做,等於是在虛度光陰。
既然不是“同類”,那麼,瞭解布朗教授的行蹤,或許會有所收穫。
相信自己的直覺,接下來,方然就一直在實驗室忙碌,試圖從細胞演化的項目裡得到些啓示。
然而結果卻令人失望。
不管怎樣分析,揣測,對DNA爲何會放棄容器,他始終找不出一個可信的解釋。
培養皿裡,毫無意識,不知廉恥的肉塊,肆意生長,某些樣本很快越過了巔峰,細胞大量死亡,即便不是全滅也只能苟延殘喘,但也有些樣本,一直保持旺盛的生命力,如果不加限制的供給養分,方然甚至覺得,那些肉塊會持續不斷的分裂,生長,直到塞滿整個實驗機器,造成一場生化災難。
但現實世界卻不是這樣,一段時間後,DNA總是會放棄容器,真是匪夷所思。
特別是,考慮到DNA的複製過程,難免出錯,即便藉助容器的繁衍而擴張自身的數量,本質上也是一種很有風險的事,結果,蓋亞今天的生物,與遠古時代的生物近乎完全不同,DNA的傳承也宣告失敗,儘管它自身並沒有意識到。
容器的死亡,對DNA,多少肯定是有利的,否則,就不會在自然選擇中倖存。
但這好處究竟是什麼呢。
日復一日的觀察,每天花些時間,應付實驗室的模擬計算和數據,方然有時也會發一小會兒的楞,對着監控頭下的培養皿若有所思。
線索,就在這些玻璃盤裡,即便一開始還非常隱蔽:
種羣演化,原本認爲和永生並不相關的領域,現在,觀察每一天的實驗數據,注意到培養皿中細胞羣落的數量,特別是代際更替的特性,對專業課的講解,方然逐漸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代際更替,不論繁衍、還是複製,所有生物種類都要經歷的一種過程;
DNA消滅容器的動機,就潛藏其中。
生命的演化,是複雜的,一代代的染色體精確複製,和偶然出現的錯誤,一方面讓生命具有了繼承性,另一方面又無時無刻不在進行着選擇壓力導致的演化;這種過程,體現在親代與子代的更替上,DNA看似荒謬的行爲也就有了很合理的解釋。
選擇的壓力是什麼呢:
環境,當然是,但在很多情況下,同類,一樣也是。
培養皿裡的組織樣本,就是一個實例,哪怕有近乎無限的營養供應,作爲整體的肉塊,也不太可能始終得到予取予求的供給,在細胞不斷增殖、接近填滿空間時,染色體分析就揭示了一件事,這些細胞,成分正在起變化,舊的細胞正在加速凋亡,新細胞的佔比在提升。
染色體複製,通過一些位點的觀察,勉強可以區分親代和子代,但並不容易。
然而細胞總體的數量,體積,卻很容易觀測,在充裕養分的支持下,培養皿中的細胞數量一開始會暴漲,然後趨於穩定,在一段時間的平臺期後,甚至會逐漸下降,具體分析其中細胞的DNA,端粒磨損程度都很嚴重,雖然時間有限,但方然也能想象得到,這些來自不同生物的樣本,畢竟不是坎瑟細胞,要無窮無盡的增殖下去並不現實。
最終,經過足夠長的時間後,培養皿裡會連一點生命的跡象都沒有。
換一個角度,重溫剛纔的過程,細胞之間的關係,就和生物種羣的演化十分相似。
生物種羣的代際更替,有同樣的困擾,即便再怎樣優裕的環境,也不可能承載理論上數量無限的繁衍,即便每代之間的DNA稍有不同,但作爲同一個物種,任何種羣遲早都會面臨殘酷的競爭壓力,這種壓力,可能來自環境,可能來自種羣內部,但總的來講,其性質都是一樣的:
當生物數量的增長,超出極限,接下來DNA的策略就至關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