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田納西州到加利福尼亞,三千公里的旅程,速度遲緩的聯邦客運列車要運行兩天一夜。
十五年來,這是方然第一次真正離開巨山市。
巨山,在他印象裡,差不多就是“家鄉”,雖然不清楚自己的父母來自何處、只能猜測他們就在田納西,但回憶過去,方然才發現,自己對這一座聯邦內陸城市知之甚少,腦海裡根本沒留下什麼印象。
但孤兒院,阿爾伯特小學和金伯利,生活過的地方卻不一樣。
完全是執念使然,不管在哪裡,都要把周遭環境調查的一清二楚,筆記本里還留着資料,對這些地方,方然瞭如指掌,雖然他也不知道,這一次離開,究竟什麼時候纔會再回來。
或者再也不回來,也未可知。
一想到這兒,躺在列車中段臥鋪車廂裡的年輕人,居然有種淡淡的異樣感。
片刻後,方然才意識到,這體會應該就是“傷感”。
傷感,一種挺常見的人類情緒,之前的人生中方然卻幾乎沒有體會過,但現在,離開生活了十五年的“家鄉”,前往未知的遠方,不僅沒有一個人同行,甚至連可以聯繫的朋友都沒有,明知這些都和追尋永生毫無關係,他還是嘆了口氣。
就好像不是這世界裡的人一樣,自己,更像是一個異類;
疾馳的時間列車,窗外的世界完全看不真切,如今,卻好像連車廂裡的廣闊空間,都隔在了一層看不見的屏障之後,看得見,聽得到,但真要拋開那些晦暗的念頭,想體會到自己還活着的時候,卻怎樣也摸不到。
傷感,只是一種籠統的形容;
這感覺,叫做孤獨。
一旦踏上追尋永生的路,就意味着,漫漫征途上不會有任何同行者;競爭者,要撲殺,該死的繁衍種,也要清除殆盡,到最後,攥住永不下車的票時,身邊不會再有任何一個生物學意義上的同類,註定孑然……
躺在上鋪,被兩根捆紮帶牢牢固定在牀板上,望向窗外的濃重夜色,方然一時默然。
這就是孤獨嗎,難以言表,如果一開始就明白永生的代價,自己還會不會立下這樣的志願、執着的追尋永生呢,很難講,但現在踏上了這條路,就沒法再回頭。
死亡,在無限長的生命面前,猙獰的程度一下子擴大了無數倍;
恐懼,會驅使着自己,掐滅每一線放棄的念頭。
形單影隻,難道就這麼可怕嗎,也許罷,但一想到死亡的降臨,掉落車外,更意味着與蓋亞、和蓋亞上的一切生命徹底隔絕,那感覺,豈止是孤獨,簡直就是沒有盡頭的絕望。
那種感覺,比孤獨可怕千萬倍,哪怕想一想都會令人戰慄。
但那又怎麼樣呢。
獨自乘坐長途列車,一次買四張票,避免任何的節外生枝,方然的旅途看似寂寞。
獨處,正是他所樂於接受的。
列車不徐不疾的向前開進,一路上,穿過密佈建築的大小城市,穿過茂密的叢林,開闊的田野,越過密西西比河後,夜幕降臨,列車的窗外沒有一絲光亮,熄燈後,才能看到照亮車廂的清冷月光。
列車橫越大地,除此之外,一切都看不出人類造訪的痕跡。
列車外,飛速後退的密西西比大平原,有綿延不盡的荒野,在夜幕下,方然並看不真切,他更願意把這一眼能望到天邊的景象,想象成荒涼的無人區。
世界,何其廣袤,出神的看向遠方天際線,夜色裡,一條天空與大地的邊界模糊不清,甚而融合而成爲一體,與眼前的景象相比,想象中,方然前所未有的意識到,在蓋亞面前,人類是何等的渺小。
甚至人類引以自豪的科技成就,造出來的東西,在蓋亞面前也只如同塵埃一般的微末。
列車,隆隆前進的長龍,與蓋亞相比就如同人體內的一串桿菌;
甚至人類有史以來,建造的最大工程,綿延數千米的巨型水壩,在蓋亞表面也只像是一顆細碎的砂礫。
與之相比,蓋亞上的自然奇觀,不論巍峨山脈,還是浩瀚湖泊,飛流直下的宏偉瀑布,落差驚人的巨大天坑,乃至風蝕而成的奇美地貌,與大洋邊沿的深奧藍洞,這些景象,哪怕只在屏幕上一睹真容,與人類的渺小成就相比,都是那樣驚人的美麗。
在歷史四十六億年的蓋亞面前,人類,只是一波匆匆過客。
追尋永生,待一切塵埃落定時,只有蓋亞,仍然會一如既往的陪伴着“那個人”。
……
旅途有驚無險,出發後第二天的傍晚,方然走出舊金山中央火車站,帶着隨身行李在車站周邊的五星級酒店暫住一夜。
來到陌生的城市,必須謹慎,他不會吝惜這點房費。
翌日一早,到伯克利大學報到,辦理手續,方然正式成爲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的一員。
辦理完入學手續,接下來,按提前查閱的資料,方然申請了單身宿舍,而不是和很多大學生那樣在校外租房,過上自由自在的生活。
來到大學,除了一個掩人耳目的動機外,學習仍然是必須的,還是住校最方便。
而且安全方面的考慮,雖然加利福尼亞是聯邦控槍最嚴格的州,原則上民衆不允許攜槍上街,但考慮到大學周邊是暴力事件的高發區域,如果住在校外,每一次的通勤就是在擔不必要的風險,方然就決定要住宿舍,哪怕條件差些也無所謂。
其實在加利福尼亞,房屋也根本不允許租給未成年人呢,想這些又有什麼用。
事實證明,住處的考慮是有些多餘,既然身爲一名十五歲少年,提前三年進入大學,伯克利的管理機構就把方然和年齡接近、基本都是提前升學的新生們安排在一棟宿舍樓裡,還如他所願的提供了單間。
至於費用,按不同的住宿條件,一間帶獨立衛生間、陽臺的宿舍每學期要六千馬克,對照灣區的房租價格,已經十分良心。
處理瑣碎的細節,很快安頓下來,方然就先去拜會羅伯特*布郎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