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衆,固然是“盲目而愚蠢”的,但造就這一切的,卻又是誰。
生而爲人,每一天都籠罩在死亡的恐懼之下,因此而對生活充滿熱愛,用盡全力去追尋生命中的一切美好,這難道還有錯嗎。
不,這沒有錯,站在自己的立場,以自己的閱歷與見識做決策,走過自己的一段人生,這絕不應該被指責,那些利用人類之天性,利用民衆追尋美好生活的願望而生啖其血肉的暴君,才真正罪該萬死,註定將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曾經猖狂的暴君,時至今日,已被時代的洪流一掃而空,甚至被製成“肥皂”。
但,這並不妨礙自己,在時機成熟時對其大加鞭撻,用歷史積累的寶貴案例與鐵證,讓天下所有人明白,這些披着人皮的野獸,曾經在蓋亞上犯下怎樣的滔天罪惡。
只不過,在今天這樣一個時代,文明都日漸式微,即將消亡……
思考這一切,謀劃再怎樣激烈的批判,又有什麼意義,又有什麼實施的機會呢。
壓抑着心中的情緒,結束遊歷,爬出“替身機器”的方然仍心有所感,吃飯也有一點心不在焉。
造訪廢棄城市,見聞令人傷感的這一切,方然的動機,並不是爲了憑弔漸行漸遠的人類文明,雖然身在其中時,他難免會有這樣的感覺。
他的動機,從一開始就很明確:
探尋人類文明的變遷,寄望於,得到一些“科學技術的重大突破”之啓示。
遙望將來,在頭腦中摹想未來,人類面對問題時的一種常規策略,在當今時代,至少在科學技術領域,已經有一些不合時宜。
基礎科學研究的停滯,與IT變革無關,而是最近幾十年來的一種常態,作爲區區NEP大區的管理員,而非全人類的“上帝”,方然並不認爲自己又改變這一切的能力,甚至沒有去嘗試的決心。
而沒有基礎研發的支撐,應用技術領域,一班人馬的調研結論,也是不出意料的“幾乎沒有突破性進展的跡象”。
文明的大勢就是如此,決定這一切的,並非人力,而是客觀規律,不自量力的挑戰註定不會有結果,身爲科學的堅定信徒,方然對此一清二楚,但,他也不想就此放棄,繼續忍受這表面上的和平。
“悲慘的結局,勝於未知的恐懼”,不論旁人如何理解這一句話,方然此刻則相當認同。
特別是,考慮到無限長的生命,必須排除任何威脅,眼下盤踞於NEP、不知何時戰爭就會降臨的人生,對他而言,顯然是一種長久的折磨。
但是科學技術的突破,倘若沒有根系,又如何開花呢。
這一問題,NEP大區的研究機構無法回答,穿行城市遺蹟的經歷,卻引發了方然的思考,進而得到一絲啓發。
科學技術的發展,歸納方法,未必只有從基礎、到應用的一種形式。
揮手人類文明的科技進步,與文明本身的週期律、震盪律相比,長期趨勢要簡單得多,從早期的樸素觀察、認識,到具體現象的歸納,再到抽象理論的演繹,科學的體系越來越龐大,內部關聯,也越來越複雜。
一磚一瓦堆砌起來的科學之大廈,差不多每年都在添磚加瓦,越來越高,這是人所共知的現象,時至今日,早已不是一個人能夠窺探全貌,更遑論掌握其內在的全部。
不過,倘若換一個視角,以人、而非客觀世界的立場去觀察:
千萬年來的文明變遷,帶來的科學技術之逐步演化,枝繁葉茂,又會是一番什麼樣的景象。
科學技術,毋庸置疑是客觀規律的反映,從研究到應用的一切活動都必須建立在客觀的基礎之上,方然很清楚這一點,也告誡自己不要犯唯心的錯誤。
他的想法,只是嘗試換一個視角,對同樣的事實,取不同切面來作別樣的呈現。
科學,以及技術,人類之所以去探究,歸根結底還是爲文明的延續、發展而服務,這一點是不言自明的。
那麼,從這樣的動機出發,科學技術的發展,對人類文明,究竟有什麼樣的助益,以怎樣的形式深刻改變了人類社會的一切,在當今時代,又是如何主宰了人類的命運,決定文明的變遷與演化之大方向呢。
區別於嚴肅的科學研究,這一問題,需要大量的社會觀察、梳理與分析,纔可能得出結論。
這方面的工作,不用講,方然本應依賴ASA的《文明基本資訊資料庫》,但單純的數據堆砌,哪怕經過一系列的統計、分析手段,也無法描摹出人類文明的幾千年發展變遷之全貌,更無法保證其準確度。
相比之下,這些單調、枯燥數字背後的事實,或許更值得關注。
作爲過去幾十年之劇變的親身經歷者,從西曆1453年,降生到這世界開始,一直到今天,這段人類歷史並無須複習,方然記得很清楚,印象十分深刻。
但,這並不代表他就只知道這一段驚濤駭浪般的歷史。
回望更久遠的過去,科學與技術,一直在改變人類社會的形態,這是很顯然的事實。
即便很多人,在閱讀歷史記述的時候,並未覺察到這一條再清晰不過的主線,而將視線集中在人文活動的表象之上,繼而衍生出許多似是而非的觀點,方然卻不會犯這樣的錯誤,而是清楚的追蹤着這條主線。
久遠時代的科學技術,一言以蔽之,作用,起初並不十分顯着。
從草藥到冶煉,古老的科學技術,確乎在社會之中發揮着一定的作用,又是還很關鍵。
但,客觀評價的話,方然與學術界的主流觀點基本一致,並不認爲在那些年代,科學技術就已經成爲了文明的主宰,甚至決定文明的走向。
支援這一觀點的證據,在學術界,可以詳盡的列舉史料,綜述分析。
方然的論證過程,則很直白,卻又十分有力:一個最明顯的證據是,在人類文明的矇昧時代,擁有科學技術優勢、普遍被認爲更發達的羣體,往往並不能在戰爭中獲益,勝過相對更野蠻、更落後的其他羣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