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計算機,兩者的架構都不一樣,彼此模擬顯然是很困難的任務。
對人而言,進行人腦原本並不擅長的計算、邏輯、海量簡單分支決策的任務,效率遠遠低於哪怕最原始的計算機。
對計算機而言,從事其並不擅長的複雜局面判斷、複雜分支決策之任務,哪怕算力早已碾壓人腦,也仍然是一種消耗巨大的以短擊長,龐大而複雜的算法體系,到頭來,還不如人腦迅速憑“直覺”而做出的結論。
各有所長,各有所短,一旦認識到這點,方然就明白所謂“等效算力”的意義並不大。
用圍棋AI的算力,或者,其他任何AI的算力去衡量人腦的處理能力,並不能準確判斷人腦的實力,充其量只說明,倘若要人腦去從事計算機、人工智能擅長的工作,可以做到什麼程度,可以與多大算力的AI相比擬。
至於人腦的真正實力,恐怕,是沒辦法用Flops來表徵,正如一輛家用轎車的優劣,絕對無法通過超載能力來衡量那樣。
那麼人腦的能力究竟怎樣,到底,有沒有一個起碼的判據。
念及至此,花費寶貴時間思考這一問題,方然的初衷,或許是爲了調劑生活,在緊張工作的間隙放鬆頭腦,但,不知不覺將思維深入到這種程度,他才逐漸意識到,自己正在思考的是一個何其關鍵、甚至是決定性的問題。
人腦與計算機,架構迥異的兩種事務,它們真的可以彼此等效、甚至彼此替代嗎。
這一問題的真正答案,至關重要,一旦得出結論,就可以回答縈繞心頭、困擾思緒的兩個棘手之問題:
計算機,能否替代了人,去從事創造性的科學研究工作;
以及計算機,能否作爲意識的載體,成爲實現無限長之生命的一種手段。
兩個問題,本質上,都是在探究人腦與計算機的本質,是否可以彼此等價,進而彼此替代。
但答案又會是什麼呢,站在西曆1489年的歷史節點上,無需殫精竭慮,方然就能給出一個令人失望的回答:
不能。
計算機,替代人類勞動,是多少年來一直在發生的事,可是直到今天,聯邦、乃至全世界的IT尖端研究,仍未創造出能通過“圖靈測試”的人工智能,距離人工智能代替人類,從事創造性科學研究的目標,顯然就更加遙遠。
當今時代的APOS、全產機,毫不誇張的講,已經取代了社會生產過程中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力,將從清掃工到應用工程師的諸多崗位徹底消滅,這固然是事實。
聯邦的無數勞動者,因此失業,喪失參與生產流程的機會,這也是一種確定的趨勢。
但直到今天,勞動者,仍然被聯邦頂層、有產者、統計階層所需要,在聯邦大地的無數研究機構、生產體系中,從事創造性研究的自然科學領域之頂尖人才,數量一點也沒有減少,甚至還會隨着生產體系的膨脹而擴大。
計算機的能力,在今天是前所未有的強大,但仍然有一些事情是其力不能及。
科學研究,前沿領域的探索,尖端技術的開發,仍然必須由人來主導,即便計算機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越來越重要,今日的一切高新科技研發,離開超級計算機的強大算力都無以爲繼,但在研究過程中,計算機所充當的仍然是“算僕”,只是研究者用來加快計算速度,縮短研發週期的工具。
原則上講,今天的一切科學技術之研究,完全擯棄計算機,照樣可以進行下去。
只不過研發的速度,會慢到令人完全無法忍受,科學家窮極一生、僱傭海量計算勞工,也沒辦法等到計算結束、驗證自己的理論是否正確。
計算機的角色,越來越重要,但,這與成爲主導根本就是兩回事。
正因如此,在社會劇變的這時代,聯邦的無數勞動者纔沒有被頂層徹底拋棄,被成批趕進毒氣室,而是暫時維持一種微妙的、尚可維持的平衡:
無數勞動者失去工作、苟延殘喘,其中的一小部分精英則(暫時)還有工作,衣食無憂。
數量龐大的底層,多少還得到一點救濟、勉強維生,以巨大的基數,多少總能夠爲生產體系提供一定數量的精英勞動者,只待眼前的科學研究者們逐漸老去,死亡,就可以進入生產體系,繼續爲頂層服務。
在生化仿真人的衝擊下,頂層——奴隸——奴僕之三元體制,奴僕的地位岌岌可危,數量持續減少,而被大量的生化仿真人取而代之。
這一趨勢,在幾年前就能觀察到,除從事“人文藝術”的奴僕外,普通服務者均前途堪憂。
奴隸羣體的地位,則兩極分化,大量普通勞動者陸續被踢出生產循環,從事尖端科技研發的高端人才則安穩如山。
這樣一種大趨勢,長遠看來,會對人類社會造成什麼樣的影響,現在還說不好。
方然並不在乎什麼“長期趨勢”,事實是明擺着,第三次蓋亞大戰很快就將到達“臨界點”,繼而,在雙方動用戰略核武器後,事態就將演變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整個人類世界都將迎來又一次天翻地覆的劇變。
世界命不久長,長遠趨勢,也就只能是一種虛無縹緲。
相應的,計算機究竟能否取代人,從事(真正的)科研工作,或者說究竟要發展到什麼樣的程度才能做到這一點,則是根本性的重大問題。
真正的科學研究,毋庸諱言,並非若干年前人們以爲的那樣,只要經過專業、系統的教育,在生產體系中從事一些無關體力、無關交際的工作,就算是投身於科學技術,恰恰相反,彼時的大量所謂技術崗位,進行的都是些程序性的勞動。
隨着IT技術的滲透,應用科學與計算機程序的結合,讓這些崗位上的人被迅速淘汰。
真正的科研,要麼是前沿領域的探索性工作,要麼是極端複雜局面下的技術應用,總而言之,一切以計算機是否能取而代之爲準則:直到今天,聯邦的超級計算機與AI,能未能將托馬斯*安生、萊斯利*蘭伯特等人踢出生產循環,就是“計算機尚力有不逮”的有力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