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已矣,暫時還活着的人,卻還要在這一個艱難時代裡奮力掙扎。
動機各不相同,表現,卻與這動機無甚關聯,而僅僅與一個人在這時代大潮中所處的地位、態勢有關,最終的命運,也會因此而迥然不同。
阿爾貝*雅卡爾的死,直接的意義,並未令方然心生愧疚。
但間接的意味,在那之後的若干天裡,卻如一道陰影,在男人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從小到大,接觸過的所有人,除刻意謀害的托馬斯*安生之外,雅卡爾老師的辭世,是自己所認識之人的第一個。
離開這世界,去了……不知道什麼地方,阿爾貝*雅卡爾的命運,還在西蒙先生之前。
罹患III期坎瑟的赫伯特*西蒙,借今天的發達醫療手段,今尚健在,對永生多少也有些認識、進而對其意興闌珊的雅卡爾老師,卻由於自己的一念之間,遭遇不測,被無形的巨手拋向了列車之外。
命運無常,身爲旁觀者、甚至是始作俑者,是能看明白一切,身爲當事者,卻何嘗不會在瀕死前,發出這徒喚奈何的感慨呢。
人,終有一死,列車上的所有人,遲早都得要下車。
不言自明的事實,現如今,通過這麼一種略顯怪異的方式,呈現在三十五歲的男人眼前,哪怕只是目睹、而非親歷,死亡的氣息還是讓方然感到一絲寒意,彷彿能聽到那不遠的未來,手握鐮刀的死神,在桀桀獰笑。
死亡,在人類的世界裡,絕不是什麼稀罕的事情,而是每一天都會發生許多次。
但素昧平生之人的下車,與自己所認識,所熟悉,甚至曾探討過生命與死亡之人的下車,帶給意識的衝擊,並截然不同。
細細咀嚼死亡的滋味,即便並非親歷(還用說嗎),這種感覺,也讓方然在接下來的幾天裡悶悶不樂,時而想起那些很久之前的歲月,時而,又恍若夢中驚醒一般,意識到自己已三十五歲的嚴峻現實。
三十五歲,按蓋亞表面的尋常光景,人生已約莫過去了近一半。
漫長而短暫的人生路,自己,現如今頂着“托馬斯*安生”的身份,不知不覺間已走了這麼遠;擡頭望去,宿命般的終結,還隱沒在影影綽綽的迷霧之中,身體暫時沒有異樣,衰老卻已在不知不覺間悄然來襲。
漫長的征途,看似只走了微不足道的一小段,壽命的大限卻在逼近,放眼四顧,西曆1488年的今天,人類仍未在生命科學、或者其他任何領域,取得對抗死神的重大突破,不論“人類長壽有限公司”,還是聯邦生命科學研究院,情形都殊不樂觀,讓躑躅前行的方然心生迷惘,繼而,焦躁不安。
對抗衰老,疾病,所有這一切的手段,究竟要到什麼時候,纔會真正降臨於世;
蓋亞大戰的浩劫,會對事關永生的研究,造成什麼樣的不利影響;
乃至於,即便一切研究都按部就班的進行下去,科學研究與大限將至的賽跑,自己,又有多大把握,能在命運的巨手一把扼上咽喉時,拿到永不下車的票。
機率,取決於生命科學的進展,多少年來沉浸在IT行業之中,爲活下來而竭盡全力,對這一領域的最新進展,現在的方然,已不甚了了,而只能通過ASA、“看門狗”等人工智能去嗅探和監控。
置身於正進行着一場蓋亞大戰的世界,與火線遠隔萬里,天堂鎮幾乎嗅不到一絲戰爭的氣息。
但是戰爭的影響,確乎存在,相互宣戰的聯邦與列強,乃至中央大陸上劍拔弩張的的尤洛浦與羅斯之間,敵對態勢幾乎完全阻斷了經濟層面的交流,所謂“沒有國界”的科學研究領域,也無可避免的被徹底割裂。
全人類的科學研究,曾幾何時,藉助科研合作與國際交流而協統一體,在今天,已完全成爲了往事。
相比之下,承載人類文明太多關鍵、因而絕對無法廢棄的互聯網絡,反而還在幾個分明已彼此對峙、廝殺的列強之間,捱得一天算一天的維持這運轉。
戰爭,交戰各方的尖銳對立,會對人類的科學研究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回顧過去的兩次蓋亞大戰,很多人會產生錯覺,認爲戰爭能極大刺激科學技術的發展,甚至一度出現爆炸性的突飛猛進。
不論一戰中出現的坦克、毒氣,還是二戰中出現的噴氣機、原子彈,表面上看,情況似乎正是如此。
然而實際上呢,所有戰爭中“突然”出現的先進武器,其之所以能夠出現的技術與理論基礎,都是在戰爭爆發之前的和平年代裡,逐漸積累而成熟的。
沒有一戰前的內燃機、鋼鐵、機械產業的進步,便不會有坦克。
沒有二戰前基礎物理研究的進展、和諸多工業部門的革新,也沒可能造出原子彈。
戰爭期間,迫於軍事上的極大壓力,戰爭各方自然會動員一切力量、嘗試製造儘可能先進的武器裝備,爲此而將接近成熟的科學技術催生出來,這的確是曾經發生過的現實,但,倘若沒有和平年代的長期研究,再怎樣緊急動員也是不成的。
撇開表象,觀察戰爭中的世界,對科學研究顯然不是一個有利的因素。
生命科學領域的研究,相比其他領域,對有產者而言具有一定的特殊性,所謂“永生”,哪怕現在還一點都不現實,貪生怕死的頂層、統治階層也必定極其渴望,哪怕外面戰火滔天,克羅格*文特爾這樣的研究者還是會有充足的經費、和相當的保障。
但哪怕是這樣也罷,以正常速度,按西曆1480年代的水平,人類距離揭開永生不死的秘密,究竟還有多遠。
如果遠到了二十年,三十年那樣久,豈不是說,永遠也沒機會了嗎……
對人類的科技發展憂心忡忡,盛夏時節,躲在乾燥涼爽的小鎮地下空間裡,方然的煩躁情緒卻難以消弭。
在這時代的劇變中,爲類似事情而心生煩憂的,並不止他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