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憑思考,方然就推測出衰老可能被戰勝,但這畢竟只是一家之言,還很不成熟。
倘若“人類長壽有限公司”的創始人、團隊也這麼認爲,那麼他誤入歧途、白費功夫的可能性就會更低一點。
所以必須得侵入,否則,即便打着“人類長壽”的名號,誰知道追逐利潤的公司,會不會只是拿這麼一個備受關注的概念來騙錢。
不知不覺,對公司創始人的窺視,已經持續了幾天。
在這期間,每天晚上游完泳,借休息恢復體力的一點空閒,方然都會打開軟件瀏覽一下自動抓取的片段內容。
這種操作,針對性是比較差,因爲謹慎而沒有直接侵入疑似克雷格*文特爾的計算機,掃描器自動捕獲的內容裡,90%以上都是沒有價值的碎片,還有一些加密數據,是與銀行等機構的日常往來,也沒有用。
但還有一些,的確是方然關注的訊息,按照關鍵詞,從“國際商用”服務器的緩存垃圾堆裡檢索,方然得到了一些收穫。
這些收穫,以他目前的知識水平,讀起來十分吃力。
克雷格*文特爾,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而逗留,在這期間,一點也沒有拖延公司的工作,這些文檔裡缺乏項目的具體細節,顯然他不需要過問這些,而“人類長壽”總部發來的報告裡,歸納性的內容就比較容易理解。
一言蔽之,“人類長壽有限公司”的研發,對象十分明確:
端粒。
“端粒”,一個生命科學的專有詞彙,方然並不陌生。
現今所有生命的共同特徵,DNA,雙螺旋的長鏈,並不是像一團亂麻樣的塞進細胞裡,而是像螺紋那樣捲曲,盤繞,形成“I”型或“X”型的短粗結構,這種結構叫做染色體,而端粒,就是染色體末端相互連接的那部分。
既然是DNA的一部分,端粒的組成,也是核酸鹼基對的長鏈。
和DNA中的基因片段不同,端粒雖然也由鹼基對組成,卻沒有直接的作用,而更像一條DNA長鏈末端的“手柄”,用來連接,固定染色體,讓細胞內的染色體們相安無事的駐留在細胞核內,大概三、四十年前,這就是生物學界的主流看法。
但到了方然求學的年代,對端粒的認識,已經發生了一場根本性的變革。
西曆1437年,原先被認爲是“手柄”,沒有其他功能的染色體端粒,被發現具有一個奇怪而神秘的特質,在DNA複製時,比較兩條新的DNA鏈和原先的長鏈,會發現新DNA鏈的末端、就是端粒,長度會比原先的短一截。
不僅如此,端粒在DNA複製前後縮短的現象,每一次分裂都會有,彷彿被“磨損”,隨着複製次數的增多,端粒的長度也越來越短。
一旦發現這樣的事實,端粒的行爲,就迅速被和“衰老”聯繫起來。
因爲研究者在試驗中觀察到,或者,僅從理論上也可以想象得出,倘若細胞中的DNA端粒隨複製而不斷縮短,最終被磨損殆盡,那麼DNA的複製,乃至細胞的分裂也就到了盡頭。
端粒耗盡後繼續複製,應該就會磨損DNA長鏈中有意義的部分,而作爲生命的遺傳密碼,DNA出現這種程度的損傷,將是致命的。
然後他們就發現,細胞分裂的次數限制,似乎真的來自於端粒磨損。
生命的繁衍,乍一看去,往往給人以無窮無盡的感覺,任何不受約束的物種,總好像在若干代內就能充斥蓋亞;這種想法,放在生物上是一種自然而然的觀點,但是對單個細胞而言,卻並非如此。
方然也知道這一點,據他的調查,細胞分裂的次數並非沒有上限,不同種類的細胞,分裂次數大致在五十到一百次之間。
不僅如此,分裂次數越多的細胞,生命活性越差,再次分裂的能力也越差。
端粒磨損這一現象,和細胞分裂的限制聯繫起來,的確可以作爲細胞層面衰老的原因,進而,對複雜生物乃至人類的衰老,也有巨大的研究價值。
端粒的情形,以方然的知識體系,大概就瞭解到這種程度。
因爲掌握的訊息還不夠,提到端粒,方然幾乎立刻就想起了一個荒謬的悖論。
細胞的分裂,DNA長鏈的複製過程,會磨損端粒,這一點他很早就知道,再結合生物的繁衍考慮一下,矛盾就十分明顯。
細胞受DNA複製的桎梏、分裂次數至多不超過一百次,那麼,在分裂繁衍的時候,一個原始細胞至多隻能延續一百代,到第一百代時,每個分裂出來的細胞,染色體的端粒都已磨損殆盡,失去了再次分裂的能力。
那豈不是說,等到這第一百代的羸弱“絕育種”全部死絕,這種生物就得滅絕了呢。
端粒磨損導致的分裂次數限制,但凡動一動腦筋,就會發現和現實的矛盾之處:蓋亞的生物圈,存在至今已有四十億年之久,其中的生物,卻都是必然衰老、死亡的匆匆過客,哪怕某種生物,壽限長達一萬年,繁衍百代,也不過是將物種的存在時間延續到一百萬年。
一百萬年,在四十億年的歷史面前,也只好似一瞬。
大概是在兩三年前,這樣的矛盾,曾經讓方然十分困惑,一方面他實在想不出,染色體的複製爲什麼會磨損端粒,按理說,如此低級的操作失誤,早就應該在漫長的演化中被淘汰了纔對;
另一方面,他也總是想不明白,僅能繁衍百代的原始生命,如何能從四十億年前一直續到今天。
侷限於當時的知識水平,和年輕人質疑一切的傾向,方然曾認爲,要麼是端粒磨損的理論有缺陷,要麼就是,原始生命的DNA長鏈,其端粒長到不可想象,能夠經受恆河沙數的複製磨損,而始終不至於耗盡。
當然,隨着持續不斷的修行,現在的方然,已經破解了這一悖論。
端粒磨損,和物種的生生不息之間,協調的關鍵,是一種叫“端粒酶”的神奇物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