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景象,昨日的歷史,一時間,彷彿都在視線裡重疊在了一起,讓冥想着的年輕人心生敬畏,隨即,油然而生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景仰。
人,人類,人類文明,這些詞的涵義,恐怕要比他領悟到的更深遠……
坐在長椅上,一直沉浸在紛繁思緒裡,直到眼前出現的人向自己打招呼,方然才如夢方醒。
他費力的眨眨眼,讓大腦有時間轉換場景,恢復運作:
“啊,這位女士,你好。”
“你好!
旁邊沒有人,我可以坐在這裡嗎。”
詢問過方然的意思,當然,就社交禮儀而言只是一句例行公事,年輕的女孩收攏裙襬坐下,對看過來的年輕人報以微笑:
“剛纔看到你在投籃,投的很準啊;你叫什麼名字?”
“哦,我是‘托馬斯*安生’,從費城過來的,很高興認識你。”
剛開始說話,方然還難免有些緊張,尤其是在扮演剛剛接手、並不熟稔的“安生”,而且坦率的講,過去二十幾年的人生中,除了在教室、或者醫院裡,他從未距離一個年輕女孩如此之近,更不用說搭訕了。
而且,客觀上還有一個原因,遲鈍如他也看得出,眼前留長髮、膚色白皙的女孩很漂亮,這略微加劇了他的緊張。
在這副標緻的皮囊之下,會潛藏着危險嗎,他暗自警惕。
心理活動大致如此,表面上,方然的表現倒與身份十分相符,緊張,靦腆,不善言辭,這些特質套用到“安生”的身上,的確是恰如其分。
一方面心懷戒備,另一方面則是侷促,方然的表現,沒有引起女孩的反感,看起來這位名叫Emily的姑娘性格也不怎麼外向,之所以來搭話,還是看到方然身材健美、膚色卻略顯蒼白,覺得他和自己一樣都是不怎麼喜歡戶外運動的那種類型,當然這些細微的心理活動,方然後來才知道。
交談中,說起各自的身份,方然的提前練習發揮了作用,甚至錯覺漸生,以爲自己真的就是“托馬斯*安生”。
“你在費城讀書麼?
我從匹茲堡來這兒找同學玩,順便參加一下活動。”
匹茲堡,賓夕法尼亞州第二大城市,方然記得那裡也有聯邦的名校,他隨口問了一句,還真是,Emily就在卡內基梅隆大學讀本科,而且,也是計算機相關的專業。
得到這一訊息,方然最初的本能般念頭,是揣摩這女孩會不會是“同類”。
但他隨即又釋然,意識到這種警惕,並沒有必要。
在年輕人聚集的活動現場,碰見競爭者的可能性,當然是有,但一來他並沒有精確測算過,聯邦的三億人口中究竟會有多少同類,二來,日常生活中與同類擦肩而過、甚至短暫交流,其實也無妨,哪怕引起了對方的懷疑,只要沒完全暴露身份,就幾乎不存在被競爭者鎖定、繼而拔刀相向的風險。
抱着這樣的想法,接下來,兩個人的對話就比較輕鬆,漸漸打消了他的疑慮。
眼前的Emily,看樣子應該還不到二十歲,和聯邦的大多數年輕人一樣活潑、好奇,大概是被方然的外表所吸引,自己卻不願承認、或者還沒意識到,女孩主動將談話引向了IT領域,方然也就跟着閒聊。
但即便是兩人都熟悉的IT領域,不一樣的身份背景,觀點,也可能會迥異。
談話間,方然很快就意識到,爲什麼他會覺得Emily這樣的年輕人,如此陽光,彷彿渾身都充盈着輕快的氣息,不是因爲他們能力超卓、對未來充滿了樂觀的期待,而是因爲以他們的眼界、目光,並無法穿透五彩斑斕的社會表象,看到其後涌動着的黑暗潛流。
正比如說,同樣在學習IT領域的Emily,就對人工智能、自動化的發展心懷期待,言語間滿是樂觀的情緒:
“你認爲,隨着IT技術的進步,很多人的工作會被計算機取代,會因此而失業?
這是不是有一些太悲觀了,畢竟,計算機系統也需要大量的人去運行,而且幾十年來,IT技術一直在發展,可人們也沒有紛紛失業啊;
舊的工作消失,新的工作又會出現,總不可能一切工作都由計算機去完成。
說不定,就在不遠的將來,大部分人的工作都會更有趣、更富有創造性,甚至每一個人都有機會成爲作家,音樂家,運動達人或者電影明星,而那些枯燥乏味的工作,就可以交給計算機,比如自動駕駛技術,讓人們無須再辛苦的駕駛汽車,就可以到想去的地方,畢竟長時間開車,也是很辛苦的。”
“那麼Emily,你覺得,如果一名司機因爲自動駕駛而失了業,他能不能成爲詩人,作家,或者電影明星。”
“這我也說不準。
但,既然辛苦的勞碌都給了機器,人們就可以去發揮自己的興趣啊;
不一定要有多大的成就,只要有觀衆認可,能夠爲其他的人帶來益處,生活就有意義。”
要說什麼是“樂觀”,這,大概就是了吧,方然舔了舔發乾的嘴脣、打算說什麼,卻還是改變了主意,對迷人的女孩報以一個理解的笑容。
“恩,的確如此,你說的很有道理。”
……
開口之前,先想到自己現在的身份,方然明智的沒道出真實想法。
不管“方然”怎麼看待這一切,在托馬斯*安生眼裡,世界肯定不會有如此黑暗的那一面,所以現在,他也應該在思想上表現得更幼稚些,纔不會露破綻。
所以接下來,以全新的身份繼續活動,他的表現很“正常”,甚至還和Emily愉快的共進晚餐。
然而這思想上的幼稚,多麼危險,又讓安生一步步走向了低溫容器……
禮貌的與Emily互留聯繫方式、揮一揮手道別,走向停車場,拉開電動車門坐進駕駛位,方然才忽然想起,現在,他這個名義上的“安生”與本主之間的距離,已經十分接近。
不僅如此,接下來他還要住進死者的家,以死者的身份繼續活下去……
他的額頭就沁出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