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後，上海倫公館。
天暖氣清，惠風和煦。
盛夏的太陽照進偌大的宅子，大廳裡，依稀可見忙碌的身影。樓梯上緩緩走下一個人，我趕忙迎上去，“慢點，還沒開飯呢。”
“嗯。”老人家從兜裡拿出菸斗，叫我幫忙點燃，我皺皺眉，不允。
他笑道：“好孩子，我以後儘量少抽，好不好？”
“不行。”我蹙眉，“醫生不是說了，老抽菸對你的肺不好！”
他無可奈何，只得把菸斗塞回衣兜，憤憤不平道：“不抽算了，我吃早餐去！”
我撲哧笑了。
叫僕人拉開橙色的幕簾，大廳裡立即亮起。
細碎的流蘇垂下，卷帶着斑駁的陽光，一派寧靜祥和。
有下人回稟，“老爺，小姐，白少來了。”
“好好。快叫他進來。”老人喜氣洋洋道。
廳門緩緩開啓，一個頎長的身影出現，他修長的雙手捧着一束新鮮的百合，下巴的鬍子颳得發青，高挺的鼻樑上掛着一副眼鏡，一雙丹鳳眼炯炯有神。
他脫下帽子，給我們施禮，施施然道：“伯父好。”
老人喜笑顏開，亟亟上前，滿臉笑意，“還叫伯父？得改叫岳父了！”
恰此，我倏忽擡眸，他也在看我，頓一頓，笑道：“還沒訂婚呢，小婿得守規矩，以免落人話柄。”
“不說了，反正也快了。”
老人拉白少入席，道：“這些都是小暖親手做的，你嚐嚐。”
他面色柔和，笑道：“那我今天有口福了。”
——
僕人上前揭開盤子，室內立即香味盎然。
老人第一個拿起餐具，大口大口喝湯，沒過一會，稱讚道：“小暖煮的羅宋湯愈發好喝了。”
白少聞言，也笑吟吟端起碧色瓷碗，輕呷一口，笑意更濃。
“怎麼樣？奮起？”
“好。”他亦稱讚，“手藝又精進了。”說罷，滿眼含笑看我，我刻意躲開他的眼神，偏向另一側。
他的心意，我全然瞭解。可是，心裡始終有一個疙瘩，只有解開那個疙瘩，我才能安然嫁給他。
“伯父，今天來是想邀請小暖出去，城郊新開闢一家騎馬公園，環境不錯。”
老人擡頭看看放置在大廳的西方時間表，遂道：“那你們得抓緊時間了。”
“謝謝伯父！”
草草吃完飯，白少把一套新衣服擺在我面前，吩咐道：“這是騎馬裝，你換上吧。”
“我有的。”我拒絕。
“換上這件吧，你不是一直想要？”
沒有拒絕，而是轉身上樓，遲疑換上。
那次在外，新開的百貨商店亮出這款騎馬裝，吸引了多少女子的目光？我也在其列。每個人都在稱讚，這套衣服的做工是如何精細，是如何高貴。店員也在一旁介紹：“這是本店老闆從英國的拍賣市場以高價拍賣下來的，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先生小姐們可要睜大眼睛，好好瞧瞧料子！”
此番疊疊不休沒有結束，“這套衣服，是無價之寶！”
聽到這樣的吆喝聲，不自覺泛起雞皮疙瘩，**裸的宣傳！
就算這套騎馬裝好看，也不至於無價！
世間一切皆有價格，不過是高低問題罷了。
沒想到，他皆留意，今天特地送來給我。
怎能不動容？
饒是心如堅石，亦以應允。
闊大的穿衣鏡前，映出千姿百態萬種風情的女子。
火紅的騎馬裝，更襯得女子膚色如雪，鬚眉不讓。又尋回梳妝檯，在雪白的臉上撲上胭脂。氣色立即變好。
這樣做，無非是不想聽見他擔心的話語。我安慰自己。不去想“女爲悅己者容”。
踏上鋥亮的皮靴，和老人打招呼，“阿瑪，我們走了。”
“快點去吧。別玩得太晚。”
——
一出門，刺眼的陽光立刻追隨而至。我伸手準備遮在臉前，他溫柔扶住我的手，變魔術般，從身後拿出遮陽帽，輕輕釦在我的頭上，寵溺道：“就知道你會忘帶，特地替你準備了。”
我連忙掙脫，亟亟叩門，阿瑪聞聲開門，奇道：“忘記帶什麼了？”
我徑直走回屋子，從衣帽架上拿下自己的帽子，回頭道：“阿瑪，我走了。”忽然想起，又道，“今早起來就沒見着普伯伯，回頭叫人再去找找吧。”
阿瑪一味把我往外推，道：“別惦記他了，還是想想自己的事情吧。他那麼大人，不會走丟的。”
大門應聲關起，彷彿催促我，快快跟隨眼前的男人，離開。
他見我愣愣站在，門口，走過來握緊我的雙手，道：“快走吧，一會太陽更烈，你可吃不消。”又自失笑笑，“還是你的帽子好看，難怪丟下我的，該罰，下回買更好的給你。”
“你不必這樣。我雖不會爲誰守身如玉，但絕不會愛上你。”
他不想繼續這個話題，笑容重回臉上，指着車子說：“上去吧。”回身爲我打開車門，紳士似的請我進去。
我嘆一口氣，幽幽看他一眼，不期而遇，在他黝黑的眸子裡，分明倒影着我的身影。那裡，情深似海。而愛情，註定遲遲而歸……
我和棉暖說過，“我的心已是風燭殘年，徒有年輕的皮囊。對愛，我已心如死灰，不會復燃。”
的確，只是他似乎不知道。
這美麗如斯的容顏，不會再爲任何人而塗抹，亦不會爲誰嬌豔……
——
街上行人如織。
他緩慢開着汽車，繞過黑壓壓的人羣。
氣氛很沉悶，我先道：“今天白少自己開車？司機呢？”
“我放了他假，我們出遊，旁人跟着一起去，做什麼？”又道，“不是說了，叫我奮起就好。”
我欲言又止，他又伸手過來，一隻手握着方向盤。
“手回去啊，一隻手開車，不要命了？”我淺怒。
他終於笑了，眼瞼邊盡是孩子氣，“還以爲你會一直對我冷淡，沒想到你也會發火，以後我有什麼做的不對，你就提醒我，好嗎？”
“知道了，你專心開車吧。”
他擡眸，一絲不捨，“小暖，原來你也有溫暖的時刻……”
傻瓜，我在心裡說，不用再執着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