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興米行

我靜謐地坐在池塘邊,看着空無一人的萬頃土地。身穿的棉衣傳來巨大的溫暖。

這裡真的很冷啊。

棉衣的口袋裡一面精緻的鏡子。普伯伯說,這是當年老佛爺賞賜給我的。那時的情況,我自然一無所知。

——“老佛爺對我很好。”

我驀地一擡頭,棉暖在結冰的湖面上站定。

——“你看看現在的自己啊,鼻子紅紅的,眼睛也掙不開,快回屋子裡,不然我反悔了。”

她衝我俏皮一笑。

——“你和我真的不同。以前一個人時,我總靜不下來,只有姜衡陪我時,我才能安靜地坐在他的身旁,聽他唱京劇給我聽。”

“棉暖,你任性嗎?”我問,“叫我如何承擔你從前的過錯?”

她悲慼一笑,把頭垂得很低,然後幽幽道:

——“對不起了,可我無法進入自己的身體,只有你的靈魂在身體裡安定時,我才能進去。我真的不是想拖你過來的。”

她語氣虔誠,絲毫沒有前幾日的霸道。我心下愧疚,從雪地裡站起,對她道:“其實我要謝謝你招我來。在那裡,我同樣死路一條,而這裡,對我而言,是嶄新的。從前的你不懂事也罷,任性也罷,現在我都會代你一一改過。”

她偷偷看我一眼,目光滿是感激。

“當然,我會幫你找到姜衡。可是,我們的靈魂要一直共生在一具身體裡嗎?”

她趕緊搖搖頭,解釋道:

——“不是的。那日我的靈魂出竅時,曾聽見有人道:‘等完成使命,你自會重新開始’,我並不知道所謂的使命是什麼,只知道一定會有人肯幫我,那個人,就是你,安暖。”

我安穩道:“好吧,與其苟延殘喘,不如助你早日超生。”我巧笑倩兮道,“不過,棉暖,你的身材比我好哦。”

她慘白的臉上浮現一抹紅暈,愉悅道;

——“謝謝你幫我。我要回去了,外面太冷。”

她不見了。

只是感覺身體裡傳來凜冽刺骨的寒風,激得我只打噴嚏。

——“對不起。”

我自知是棉暖對我說話。只拿左手溫柔握住右手。

——“謝謝你。”

聲音有些嗚咽。

棉暖哭了吧。其實我也想哭。這些年,我從未像現在這般平靜。

一切,因歲月輪迴,時光倒錯而重新開始……

一切,宛若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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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時分,普伯伯又偷偷起身,小心穿好衣裳,整理幾下頭髮,看了我一眼,匆匆出門。

幾乎每夜,普伯伯都在這時起來,偷偷摸摸出門。今夜,我下定決心,要一探究竟。

我趕緊掀起棉被,好在身上的夾襖沒有拖去。小碎步跟在普伯伯的身後。

普伯伯走得很急,所以不知我在後面。

前幾日下的大雪已經停了,現在地上開始上凍,走起來異常艱難。不敢有絲毫的鬆懈,緊跟在其後。

天是灰濛濛的。午夜時分竟起了大霧,霧氣瀰漫着整個街道,在空無一人的大道上,有驚悚的詭異感。普伯伯的背影有些模糊了。

不一會,我聽見倒地的悶聲。趕緊走了幾步,看見普伯伯摔倒在地上,現下在那裡揉着膝蓋,驚魂甫定,片刻道:“別是青了吧。”勉強站起來,走了幾步,口氣輕鬆道,“還好還好,走路不會一切一拐,小暖那丫頭不會發現的。”

我心一暖。淚卻稀里嘩啦流下……

叨唸間,普伯伯已走到一處建築跟前停下。從隨身攜帶的包袱裡掏出一間大褂,穿在衣服外面,快步走進去。

我走到建築物前,看見一行大字:

振興米行

並不知曉這是什麼地方,但裡面傳來的味道卻是渾濁非常。我忍不住咳了幾下,忍住胸臆間的不快,踏進去。

一個很大的屋子裡,有很多人穿着和普伯伯一樣的大褂。他們都在來回往復地搬運着米袋。一袋接一袋,沒有人停下。

普伯伯的身影淹沒在人羣之中……

普伯伯每夜都來這裡幹活麼?他年紀也不小了,還要受這等苦痛,我,我……

是銀子不夠用了?我握緊拳頭,下定決心今後和普伯伯的一起幹活,我也要爲生活出份力!

暗拭冰涼的臉頰,兩行清淚已經被凍成了冰晶。我壓下心中的悲痛之情,繼續尋找普伯伯的身影……

不知發生了何事,左上方的一處發生了騷動。本來秩序井然的工廠登時亂作一團,大片大片的人流涌向那裡。我本好奇,卻迫於那裡的人太多,無法擠進去,只能在原地等待,進去看看的想法作罷。

屋外的冷風狠狠地刮進來,我縮緊戰抖的身軀,轉身準備回去,可人羣又朝着門口的方向走來,不知誰扔來一樣不明物品,張嘴啐一口吐沫,哼聲道:“老傢伙,早就警告你不要幹活緩慢,你當我們這裡是收容所啊!一身老骨頭還想在這裡混吃混喝,老子勸你省省吧,”他頓頓朝四周道,“你們大夥看看,這麼一個糟老頭還大言不慚說自己是晚清王爺的管家,可不可笑?!”

那些工人鬨堂大笑。

我吃驚看着癱倒在地下的人,那人竟是普伯伯!!!

大腦一時停止轉動……

普伯伯被打得縮成一團,臉上一道道鞭痕,身上的衣服所剩無幾,裸露出的皮膚血肉模糊……

我下意識拖起普伯伯,小聲道:“普伯伯,你怎麼了?”

普伯伯的眼睛微暇,看見是我,道:“小姐,你怎麼來了?我讓你見笑了。”他接着道,“我們快離開這裡吧,他們很兇的,你一個女孩子家不要和他們瞎計較。走,快走。”

普伯伯緊吸一口氣,便無聲息……

“普伯伯!”我慌了,不知所措道,“你不要嚇小暖啊!!”

剛纔小頭頭髮話了,臉上長長的刀疤愈發醜陋:“小姑娘,不要在老子這裡上演悲情劇,老子不吃這套!識相的快點離開,不然老子連你一起打。”

我拿眼睛瞪着他,心底的仇恨升至極限,一字一句道:“你會爲今天的事情後悔。總有一天,你會遭受比這慘一千倍一萬倍的報應!你等着!”

他不以爲然地哈哈大笑,然後煞有介事地搖頭,“小姑娘,老子就告訴你,老子姓尤名英俊,記着。老子從不打女人,別惹火老子,”他臉色一變,刀疤隨之斜到一邊,狠聲道,“老子給你陽關道,你別不識擡舉!”

我剛想爭辯,人羣裡突然衝出一個人,不問緣由便抱起普伯伯快速離開。我傻了,緊跟在其後。

尤英俊大呼小叫:“臭小子,跑了就別在回來,小心老子打斷你的腿!”

心裡兀地生出作嘔之感,那個時代有個尤俊,這裡又來了個尤英俊。

真真是笑話!

那人一直揹着普伯伯奔跑,我寄予希望,喊道:“現在有大夫可以看嗎?”

他頭也不回道:“有的,只是這裡太偏,我們需要再跑一會,小姐暫且忍忍,寒風刺骨。”

“謝謝你,”我真心道,“以後,我會好好報答你。”

他沒有接我的話茬,只是一味認真向前跑。

我拿出生平最大的決心,一步不離跟在他的身後。他的步履矯健,如同風一般迅速,不消一會,我就有些支撐不住,但一想到普伯伯的傷情,便忍下身上所有的不適,繼續向前。

可能是一刻鐘,也可能是半個時辰,他突然道:“前面竟然有一輛馬車!”

我睜大眼睛,不可置信看到,是真的,那輛馬車像專門安排給我們似的,靜悄悄停在那裡,沒有一絲聲響。

他先把普伯伯放上馬車,又轉身拉我上去,大聲道:“小姐坐好,我們這就快馬加鞭趕去紫禁城。”

他依舊稱現在的北平爲“紫禁城”。是啊,也許他和普伯伯一樣,懷念着過去的朝代。宣統帝滑稽地坐在正大光明的牌匾下,任由他人擺佈。

可他還是個孩子啊!

普伯伯對宣統帝沒有仇恨,曾跟我回憶道:“小暖,溥儀那孩子,一生的命運算是給駕崩的老太后毀了,一道懿旨宣召溥儀進宮,一個孩子的悲劇就此開始!”他沒有停下,“溥儀雖過着衣食無憂的生活,卻成了衆人唾棄的對象!最可笑的事,國家大權都落入攝政王載灃的手裡,他是那樣懶惰的人,如何拯救搖搖欲倒的大清啊!”

我當時問道:“載灃是誰?”

普伯伯並沒有驚異,早已習慣我時刻的發問,答道:“就是我從前說過的攝政王,要老爺去坑殺周家村全村人。”他怕我不知道,更加具體道,“載灃的爹爹老醇親王是慈禧老太后的妹夫,所以老太后選皇帝,都選和他們家有血緣關係的。”

我恍然大悟,立即道:“對了,我想起了。光緒帝是老醇親王的兒子。”

普伯伯笑道:“嗯,不錯。小姐我和你說的都沒忘。記憶總算一點點回來!”

“普伯伯,我雖然失憶,可記性不差啊!”

他笑着拍拍我的肩膀,道:“小機靈鬼,沒人說你笨啊!”

我撅起嘴,作勢不理普伯伯,他嚴肅道:“對了,載灃是光緒的弟弟,這點你也記下了。”

我點點頭,記下一點一滴與這個時代有關的往事。

普伯伯總是孜孜不倦向我訴說那些往事,就像是在對一個小孩子說故事。我從不厭煩,與過去不同,這個時代的事情對我來說是全新的,我樂於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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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窗外的寒風呼嘯而過,我略微轉動痠痛的周身,緩緩舒了一口氣,打了一個冷顫,這才發現貼身的小褂已經完全浸溼了。

溼透的小褂緊緊貼在身上,好不舒服。迫於當下的境況,只是隱忍不說。

可能奔跑時灌入太多的寒風,現在胸臆間冰冰涼。而面頰上的眼淚完全凝固,扒在臉上,生疼的。我拿出手帕,試圖擦去那些冰晶,只是徒勞。

普伯伯“嗚咽”一聲,我趕緊挪過去,察看他的情況。

他微微睜開眼睛,滿是鮮血的手掌縛住我的雙手,顫聲道:“小姐,小暖,老奴怕是不行了。”我剛想安慰他,他卻伸出手指堵住我的嘴巴,繼續道,“老奴不在了,你要好好活下去,一定要找到老爺,重振大清!!”

說完,他的眼瞼彷彿要震裂。

我的耳朵轟鳴作響。

普伯伯剛剛說什麼?重振大清?!這不是荒謬之至麼!

民國纔剛建立起來,而末代皇帝溥儀也坐在紫禁城的宮殿裡,雖無皇帝的尊嚴,可到底還保留皇帝的尊號,這不是交給我天大的難題?

普伯伯他是明白的,也和我說過這些。

我遲疑道:“可是宣統帝……”

他似用盡全身的力氣,嘶啞道:“我是說擁戴老爺,而不是年幼的溥儀!大清需要老爺。小姐,記住,你去找張勳!不管他在東西南北,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他!”

千回萬轉,也不知該不該答應普伯伯。

“小姐,到醫館了,你快扶那位老伯下來!”那人進來,對我道,“快點,大夫還沒有休息呢。”

我不疑有他,趕緊和他一起把普伯伯擡下車,大夫恭敬地站在門口,和我們一起把普伯伯擡到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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