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師傅帶高師傅先去看了看咱們作坊,然後一路往外走,看了門口的糕點架子、店子二樓的休息間,最後去看了庫房。”
董管事敘述井井有條,語氣清晰,“看前幾樣時,高師傅許是之前聽說了,心裡有數,神情還算淡然,之後去庫房,看到鋪在地上的六丈宣和八丈宣時,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後來便哪兒也不去了,一直蹲在庫房琢磨那兩摞紙,又是嗅又是看,卻不敢上手摸。”
這是從陳六老爺那兒訛的一刀六丈宣和一刀八丈宣,先前賣“盲袋”,拿了一張六丈宣當彩頭招搖過市地擡給了親愛的博兒。
如今陳記的庫裡還剩了一整刀的八丈宣和九十九張六丈宣。
這算是陳記如今的大殺器,外殺做不出八六丈宣的真同行,內殺企圖跳槽內心動搖的老師傅。
顯金正在整理手上的紙張小樣——她預備將店裡現生產售賣的紙張種類歸納爲一本小冊子,正如同後世挑選油漆顏色時客人拿在手裡的色卡紙,聽聞董管事這麼說,顯金不由得頗有些感慨地。
這個年紀,多少還存有理想,已屬不易。
若當真只爲待遇、氛圍、福利來陳記,雖也是人之常情,但顯金難免遺憾——沒有信仰和理想支撐的匠人,做出來的東西,總欠缺點血氣和熱氣。
顯金抽出一張色白潤綿的四尺宣,眯着眼想。
董管事及時開口,“.這是清水熟宣,在淨皮或特製的生宣上刷一層.”
“刷一層礬水而成,做書畫是最好的紙材。”顯金笑一笑,拿軟毫在硬紙片上寫下“清水-適書畫、裝裱,常賣價一刀十兩”的小楷,寫畢後蘸上白糨糊貼在紙上。
董管事目光裡藏着佩服。
宣紙,分生宣、熟宣,生熟宣下屬又有許多種類科目,光是陳記,就有五六十種紙張品類,夾連的、不夾連的;撒金的,不撒金的;適合書畫的,適合寫文章的;不氳墨的,特意制下很是洇溼的.每一品類成本不同、製作所需時常不同、適合用途不同、售賣價格不同,若非長時間耳濡目染,外行人很難在四五個月的時間內,把差別理清楚。
而金姐兒面前這張桌子上,四散鋪開的紙上都貼着與“清水”相似的硬紙片,每一種的名稱、用途、售價全都正確。
董管事想起宵禁後店子裡常常亮起的燈,還有店子二樓那間掛滿深棕色、淺灰色、醬藍色衣裳的小房間。
若要人前顯貴,必定人後受罪.
董管事莫名想起這句話。
再擡眼看金姐兒,小姑娘正一臉認真地等着他說後話。
董管事當即清清嗓子,繼續道,“再之後天色越暗,三順師傅把高師傅拖到了小稻香吃飯,幾壺酒喝下去,三順師傅便發起牢騷,說小曹村的手上功夫倒沒什麼挑頭,但那腦子屬實是有點硬,給他什麼方子他就全部照貓畫虎地硬幹!天氣冷,檀樹皮泡水一個月還硬得嚼不爛,偏偏他們就守着方子上的‘三兩石灰粉’愣是多一勺都不給加!一羣榆木腦子,簡直無可救藥!”
爲了結賬付錢,董管事也做了那桌席面的陪客,畢竟身臨其境,學起李三順的話可謂是惟妙惟肖,連那副指點江山的嘴臉都盡數復刻。
顯金默默別過眼去。
董管事倒也沒有必要有這麼強的信念感適當地復原兩句得了.
董管事把“大魏達人秀”的表演往回收了收,重新恢復冷靜自持、矜持端莊的總助風範,“這一番話將出,高師傅便紅着一張醉臉,高聲嚷着,若讓他守着小曹村,必定不做這樣的蠢事.接着我就順理成章地引出小曹村還缺一名管事,若高師傅能將手下帶的學徒和宋記剩下的師傅全都遊說過來,便能給他開出八兩銀子的月例”
顯金笑了笑,她給董管事的權限是開十兩銀子一個月。
“高師傅怎麼說?”顯金又抽出一張加了雲母貝的紙,對着光看了看,在光下波光粼粼,像極了雲海交際、天水一色,美得叫人捨不得着墨。
董管事笑了笑,“他當即愣住了,結結巴巴地說想要回家想想”
顯金點點頭,便沒再問下去,將未盡數整理完的紙張理了理,放董管事下班回家,待只有她一個人時,便從櫃檯下抽出與青城山院學生一模一樣的布袋子,慢吞吞地鋪紙磨墨,工工整整地寫下“少而好學,如日出之陽;壯而好學,如日中之光;老而好學,如炳燭之明.”
昨兒個喬山長差張文博送了一盒品質上乘的鐵皮石斛過來,說是從福建送來的,顯金就多嘴問了一句,“.可是寧遠侯給山長的?”
什麼您原猴、平原猴的,張文博鬧不清楚,“山長只說這玩意兒吃了順氣,他老人家怕你寫文章寫得鬱結於心,特意叫我送一盒給你。”
顯金:“.”
彷彿回到了前世讀研時,導兒天天變着花樣問項目進度啊!
不能因爲導兒沒下deadline,就荒廢學術啊!
顯金認命地起架子開始做作業。
這比讀研還難。
這算是一邊工作一邊讀書啊!
顯金寫得淚流滿面。
顯金沒正經寫過古代策論,常常因爲一個字的表述而摳頭挖耳,如便秘一般度過了十來日。
顯金還沒把文章拉出來,高師傅的回覆先來了。
一個字,就是幹。
高師傅找了個晌午,帶了四五個夥計過來,除了他,其他人年齡都不大,最大的就是高師傅的兒子,如今不到二十歲,另幾個最多十二三歲的樣子。
還是念小學的年紀呢!
有點像僱傭童工。
顯金現代人的靈魂開始不安,抿抿脣有些猶豫。
高師傅卻一咬牙,“您把我這幾個學徒一併收了,我一個月只拿五兩銀子就夠!”
倒是個仗義人。
顯金笑道,“董管事談的多少,就給您多少;董管事答應全部接收,咱就全部接收。”又讓董管事來拿出一早準備好的契書,挨個兒摁手印,讓鎖兒帶到隔壁邱裁縫處量體裁衣,製作陳記統一整齊的制服,又讓李三順帶着幾人在二樓選了牀、領了被褥,一套流程走下來,天都快黑了。
顯金只強調了一句,“.明日,董管事會駕騾車將你們送到小曹村去,在小曹村裡,你們這一套班子我不拆,誰做什麼誰負責什麼,全權交由高師傅安頓,我只認兩點——一則,小曹村產出的紙張必須要好,不僅要好,還要是涇縣最好,但凡有一張放在陳記售賣的紙張有瑕疵,我便只尋你們的過錯;
二則,每三月小曹村須出一個新品類的紙,不拘有多新,也不拘能不能量產售賣,只要是新的,就算完成任務。”
算是外派駐場的檢驗與創新實踐小組。
高師傅聽得躊躇滿志,帶着手下的人,高聲道,“好!”
第二日,天微亮,一架騾車駛向小曹村。
宋記紙行的宋白喜睡眼惺忪地來到店子,剛在櫃檯後坐下,便見宋管事慌慌張張地過來,聲音尖厲,“作坊沒人了!一個人都沒上工!一個人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