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安排極是(兩更合一)
啥啥啥?
那又是啥?
這又是啥?
每個字他都聽得懂,湊在一起就滿頭糊塗賬。
李三順還想再問,卻被董管事扯了把袖口,“…別問了!金姐兒說話,你哪次聽懂的?”
“跟着做就完了!”
“少不了你這條老狗吃肉喝湯!”
董管事咬牙切齒地說完,一擡頭又恢復標準的笑容,雙手交貼放在腹間, 昂首挺胸地快步跟到顯金身後,時不時地點點頭,打個岔。
一副非常忠誠又善解人意的樣子。
李三順氣得撓頭。
你纔是條活死狗呢!
當初從宣城調任涇縣,請他喝酒時是咋個得意洋洋說的?——“三爺不管事,誰管?還不是我來管!我在涇縣管兩年,回去就升老總管,再等幾年榮退養老, 這整個陳家當夥計的,誰還能比我更體面!?還有誰!”
現如今咧?
李三順擡頭看。
不知金姐兒說了什麼,董管事立刻露出矜持又熱情的微笑,“對對對,咱們賀掌櫃說得極是啊!”
李三順深吸一口氣。
軟骨頭!
沒主見!
馬屁精!
呸呸呸!
涇縣錚錚男兒,怎能如此屈膝折腰!
李三順倔犟地扭頭,以表不滿。
一路往裡走,走到撈紙作坊,曹老村長特意安排了八個經驗老到的中年師傅只着白褂子背心候在撈紙水槽旁等開幹,露出胳膊和部分胸膛, 曹老村長偷覷顯金,見顯金未有半分羞赧和退卻,心裡放了心, 高聲徵詢顯金的意見, “.那咱們開幹?”
顯金點點頭, 做了個“請”的手勢。
八個師傅立刻分裂水槽上下兩側, 帶頭的一聲吆喝, 一面長方形的細竹簾鋪在簾架上,左右兩邊用捏尺壓好,八個人同心協力將簾子放入水中搖晃幾下, 再提上來,一張薄薄的、均勻的滴水溼“紙”就呈現在簾片之上。
“紙”在簾片上稍稍停留片刻,帶頭男子再次一聲吆喝,將上述動作又重複三遍,第三遍完成紙張的厚薄已非常合適,緊跟着便是衝邊、回邊、打邊,再小心翼翼地尚未成型的紙張疊放在一旁。
曹老村長弓着背,笑眯眼,“還請諸位向西移步。”
緊跟着的西邊,便是倉庫。
比起陳記暖磚鋪就的庫房,小曹村的庫房顯得不那麼高科技,甚至可以說是非常敷衍。
黃泥糊牆,桑皮做頂,頂上再蓋五層瓦片,庫房內未做通風、保暖和防水處理,四面牆只圍了兩層厚厚的黃皮紙充作隔離。
許多做好的宣紙都跟不要錢似的摞在地上,最頂上和最底層的已經被氤染成了泥土的顏色。
顯金彎腰摸了一把,最上面受潮的那一層紙, 手感和陳記出品的紙有明顯不同——小曹村的帶着潮氣和生潤,陳記是乾燥綿潤。
顯金起身,雙手抱胸環視一圈,神色冷冷的,未置一詞。
曹老村長被這眼神看得發毛,低頭扯了扯董管事的衣袖,“.你們小當家,是沒看上俺們庫房?”
一張臉皺成一朵老菊花,十分爲難,“俺們只是個小村子,一整個村也只有二十來戶,百餘來人。前年旌德山洪,俺們舉村逃難到這兒,剛落腳沒多久,這庫房已是集全村之力修的全村最牢實的地方了嫩是沒見到俺幺兒那茅草破屋,風吹都要倒.”
董管事笑眯眯先糾正,“我們當家的。”
曹老村長“啊”?
“不是小當家,這就是我們正牌當家的。”董管事吐字清晰,態度鮮明。
至於後面的問題.
董管事探頭認真打量了顯金的神色。
神色如常。
即,看不出喜怒。
多年管事經驗養成董管事絕不輕易將猜測述之於口的習慣,便笑道,“這我可不知道,等會兒咱們坐下來細談的時候,要不您當面問問我們當家的?”
他要敢自己問,誰他孃的還求人啊!
沒看到你們陳記這小姑娘,不笑的時候,臉上像結了一層霜似的嗎!
曹老村長在心裡罵了聲娘,繼續將人帶往全村建得第二牢實的宗祠。
待陳記一行人依次落座,曹老村長坐到顯金正對面,親給顯金斟了一盞茶,搓搓手笑得眼睛看不見,“賀當家,嫩看,這事能成不?”
顯金雙手捧杯,杯沿放得很低,語氣卻不卑不亢,擡眸尋人,“李師傅,勞您說說看,這事兒能幹嗎?”
顯金笑着介紹,“這是我們陳記的大師傅,李三順李師傅,出身百年造紙世家,丈八、丈六的傳承人,如今我們陳記推出的六丈宣就是李師傅們做的。”
曹老村長看這精瘦老頭的眼光陡然發光。
顯金再笑着問李三順,“您覺得小曹村做紙還行嗎?”
說起做紙,李三順可就不困了。
“作坊夥計造紙的手上功夫看得過去,頭遍水靠邊,二遍水破心,頭遍水要響,二遍水要平.這些做得不錯,能粗粗判個合格。”
兩家會晤,李三順卻不講武德,不給戴高帽子,只講大實話,“我一路過來,看你們攪拌、撈抄、壓擠、晾曬還算有點章法,沒受潮的紙張也挺不錯的,摸起來綿潤勁道。
“唯獨一點,是真埋汰!”
曹老村長默默低下頭。
顯金笑着鼓勵,“您直管說。”
“你們那庫房,像個什麼樣子!咱就說像個什麼樣子!?牆上還是潤的,手一摸黏黏糊糊,咱們做紙的靠的是一潭水沒錯,但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咱們依水而建,保存紙張的時候就一定要注意通風乾燥,這是童子功,做紙的都知道.”
李三順喋喋不休。
曹老村長臉越漲越紅。
他爲啥不修乾燥通風的庫房,是他不想嗎!是他不想嗎!嗎!
顯金低頭喝了口曹老村長斟的茶,拍了拍膝蓋,看差不多了,擡眸笑着打斷了李三順的嘮叨,“李師傅言之有理,說出我們的心聲啊。”
又看向曹老村長,語重心長誠懇道,“買貨且要比三家,何況兩家合作?既我們家李師傅看出了諸多毛病,那您必得容我回去好好想一想。”
顯金側身,以曹老村長聽得到的聲音輕聲問董管事,“咱們下一家是去哪兒?”
董管事畢恭畢敬答,“去丁橋。”
顯金點點頭,從懷裡摸了一小個銀錠出來放在曹老村長面前,笑意真誠,“今兒耽誤您整村人插秧了,這算誤工費與茶歇錢,您老安安心心待在村裡,陳記有消息了,無論成與不成,必定立馬着人告知您,您看可好?”
曹老村長一張臉漲得通紅,從心底裡想推脫這錠銀子,卻實在又需要給村裡今兒耽誤工期的壯年一個交代,囁嚅半晌終是接了。
告辭小曹村,顯金留了週二狗駕騾車,把兩名三條槓高級管理人員都叫上了騾車。
技術高工李三順師傅忍了半天的焦慮,終於得到了釋放,追着問過來問過去。
顯金笑着言簡意賅地同李三順解釋,“您專心做丈六、丈八,其餘的紙張預備向其他不具備售賣能力的作坊購入,既解決周邊小作坊的買賣問題,又解決陳家的貨源問題,對周邊的小作坊和陳記而言都是好事。”
這是經濟的第三種高級形態——三手流通,一是刺激貨幣互通,二是刺激生產製品更加優良專業,三是刺激當地貿易興盛。
這下,李三順懂了。
就是掛羊肉賣狗肉!
這怎麼能行!
人家來買紙不就是衝着陳記的招牌來的嗎?若不是陳記生產的紙,那人家買什麼勁兒?陳記又賣什麼勁兒?這跟那些無本的倒爺有什麼區別!?
他們手藝人不能幹這事兒!
李三順下意識反駁,“不能這麼幹!這麼幹,會砸牌子!”
顯金已經習慣李三順師傅遇到新概念,第一反應就是“不能這麼幹”了
有時候甚至都沒聽清沒理解,反正先投反對票就對了。
這極有主見的中年男性啊
顯金笑了笑,沒說話。
行政高等編制董管事“嘖”一聲,語氣極其不贊同,“你剛剛也說了人家紙張綿潤勁道,手藝老道踏實,也看了人家作坊現場做的夾貢,你心裡明明清楚,人家手藝不比咱們陳家的差!”
李三順舌頭被絆住。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真是百用百靈。
顯金笑着補充,“我是涇縣當家,我能不在意自己的招牌砸不砸?我們購入小曹村的紙張,必定是要經過陳記審覈、把關、蓋章才能投放到我們自己的鋪子裡,如有必要,我甚至會派出一兩個人到小曹村做指導和監工。如果在小曹村,我們發現了很好的做紙苗子,我們也可以擢升、提拔到陳記來,爲我們所用.”
顯金沾着茶湯,在騾車上的小板桌畫了個小圈,再畫了個大圈,指着小圈,“這就是如今的陳記,依靠我們上上下下這不到十個人做這個買賣。”
又指向大圈,“這就是小曹村,我們不需要支付他們的勞力、原料甚至場地費用,我們只需要買!我們只需要挑好的買!這個小圈的人便可盡數從無盡的雜事中解脫出來——您難道一輩子只想做夾貢,不想做六丈宣了?”
前面的話,李三順似懂非懂。
最後的問句,震耳欲聾。
李三順挺直腰板,又迅速彎慫,訥訥出言,“想”
顯金笑着點了點頭,單手將板桌上兩個圈抹去,側眸看向窗外。
老頭兒也跟着顯金的目光看向窗外,驚訝道,“這不是去丁橋的官道?”
顯金搖搖頭,“不去丁橋。”
剛剛不是說要貨比三家,他們接着去丁橋看看嗎?
老頭兒疑惑地看向董管事。
董管事動動喉頭,“不去丁橋了。我滿城鎮地找,只找到了小曹村這一家較爲合適的作坊,其他小作坊要麼太遠,要麼手藝太差,我們調教起來非常麻煩。”
那.那剛剛爲何這麼說?
李三順毫不掩飾的疑惑神色逗樂了顯金。
這老頭兒,除了做紙,是真的一竅不通。
顯金笑道,“做生意,哪有第一次去就成的啊?他們不得漫天要價?那時候,我們就處在劣勢,又怎麼能坐地還價?自然要先殺一殺對方的銳氣,先找找他們哪兒不好,之後的價格纔好談嘛!”
“所以就是小曹村了?”李三順愣愣發言。
顯金篤定點頭,“就是小曹村了。”
跟着便轉頭交待董管事,“.等會把由陳記支出三十兩銀子修繕倉庫寫進文書契約裡,把珊瑚箋、撒金、夾貢、桑皮這幾項好貨的單價,買入價扣一半,另幾樣銷路不算太好的玉版、白澤等買入價漲三成。”
董管事低頭記下,又問,“那修繕庫房的三十兩銀子,是讓小曹村打借條,還是用貨款衝抵?”
顯金擺擺手,“不讓他還。”
董管事一愣。
他們家夜叉,還能吃這個悶虧?
顯金繼續道,“再在文書上加一句,小曹村所出紙張除陳記外,不可再賣與他人,如有違背,由小曹村賠償三百兩銀子爲底,視陳記損失,賠償上不封頂。”
好狠的心
但非常賺錢啊!
董管事學顯金的樣子,拿着蘆管筆奮筆疾書,興奮得頭頂的幾根禿毛都在隨風飄動,又問,“那咱們何時給小曹村準信合適?”
顯金沉吟道,“五日吧,三日太短,十日太長,太短則吊不起他們口味,太長則容易把事情磨化掉。”
“再過五日,我就不出現了。我今天唱了個紅臉,就要勞煩董叔您唱個白臉,您邀上衙門的文書,同來小曹村把文書籤了。”
有陳左娘與涇縣現官定親的關係在,衙門的人應該也不難請。
顯金又交代了幾項,董管事連連點頭,連聲道,“對對對,咱們賀掌櫃說得極是。”
李三順默默別過臉去,他是真看不上老董這幅狗樣子。
顯金交待完畢,笑着同李三順打趣,“等董管事來找小曹村籤文書時,您帶着狗哥先把他庫房裡能用的紙張收回家。
“等咱們庫房徹徹底底不唱空城計了,我再請三五個人來您旁輔助您做六丈宣,您看可好?”
李三順立刻轉頭,笑得真摯,“好好好,咱們賀掌櫃的安排得極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