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郎瞬時欲狂怒,可想起前日他好不容易買到了紙時,父親的話——“‘宣’這店子不簡單,一口氣拿了三間鋪,京裡的店宅務說這家老闆住在忠武侯府背後恐怕硬着呢。”
林大郎忍得很辛苦,嘴角都抽搐了。
方書生想偷笑,但又有點不敢。
林大郎瞥見方生,便立時把氣都發在方書生身上:“不是去二樓嗎!到底能不能去!?咱站這兒這麼久,也沒見上去!甭吹牛吹上天,把自個兒皮都給吹破嘍!”
一言落地,外梯口的紅木罩門“吱呀”打開,銅質鏈接處並未上油,彷彿就需要這一聲,以此彰顯古樸與沉澱。
一位着深桃緞面套衫襦裙的年輕婦人笑盈盈地下樓來迎,彎膝躬身行禮:“諸位郎君見禮,請隨我走這處登雲梯。我姓鍾,諸位可喚我鍾娘子,是今日諸位‘上重天’的主事。”
走二樓的梯子叫登雲梯,神秘莫測的二樓叫上重天。
樓梯邊縫鑲着金邊與玉石,高大的朱漆柱子上繪着漂亮的祥雲與各式花樣,所有的木頭都透露着沉甸甸的氣息,連砌在牆中的瓦塊都看起來更有重量。
樓下看上去已經很貴了。
但通往二樓的路,單單是這個樓梯,都讓人感到踩上一腳會爆金幣的幻覺。
有句話咋說來着,只有生死無階層,人與人除了都會死,這一點毋庸置疑、一視同仁,剩餘所有,吃穿用喝行、柴米油鹽茶都涇渭分明、等級嚴明。
同窗們對視一眼——他們這一羣幾乎都是高不成低不就的那一夥,不算貧寒,但絕稱不上顯赫。饒是最顯赫的林大郎雖出身勳貴,家裡卻也只是個徒有爵位、無官職加身的閒散.
樓下,他們還有點底氣逛一逛,但也買不了多少。
上了二樓,他們.恐怕連看都看不起一點兒
衆人都自覺走在其後,把尖尖角的位置自發留給方書生。
此時此刻,方書生對“宣”的情感衝破了買方賣方的單純、衝破了初來乍到的生疏、衝破了銀貨兩訖的乾脆,達到了頂峰:他不知道咋說,但他真的由衷地對“宣”升起了感謝之意。
挺奇怪的。
明明他纔是付錢的人,但他現在很想給“宣”磕一個。
方書生走在最前列。
樓梯到頭,鎏金織繡八仙過海屏風立於樓梯口之前。
屏風之後影影綽綽三兩人,看不清樣貌與身形,但無端感染出一股鬆弛感。
衆人停在屏風之前,漆管事口中的最高級管事鍾娘子言笑宴宴:“.此刻上重天有一位顧客正在品鑑,諸位人多成行且年少有爲,今日得見諸位郎君是‘宣’之大幸。”
鍾大娘頓了頓,繼續笑言:“一樓空曠,上重天卻稍顯逼仄,回聲響亮,煩請諸位郎君清雅品紙鑑賞。”鍾大娘的眼光從林大郎臉上掠過,笑容沒有變:“若實在體悟匪淺、必須高談闊論,還請在堂中潑墨揮毫,寄情紙中罷!若不滿足於筆墨抒情,便請您至空曠處大發神威了。”
就差指着林大郎鼻子罵:“你不文明!你鬧人!你公共場合大聲說話!給你個本子自己把話逼逼乾淨!要這都叨叨不完,那對不起了!你自己給老子滾到空地去發瘋!”
林大郎捕捉到鍾大娘的目光,恨得後槽牙都在癢。
上重天確實清雅安靜。
依舊是那隻好奇的同窗探頭髮問,聲音輕了許多:“裡面的客人,是?”
鍾大娘笑了笑,雙手交迭於腹間,已經很有老董管事的樣子了:“‘宣’不清楚顧客的來歷,走進這扇門,便一視同仁,都是尊貴的客人,不以身份作區分。”
那你搞什麼一樓二樓上重天!衆所周知,生意人說的和做的基本是雙標,嘴和手對了一天的賬,都對不清楚的!同窗吞下後話。
二十來位年輕的書生齊齊整整地跟在鍾大娘身後向裡走。
與鍾大娘所說的“逼仄窄小”截然相反,二樓的空間是樓下“風”“雅”“頌”三處院子的總和——一樓的分院在二樓被全部打通,用屏風、水景、花間與博物架劃分爲好幾個區域,且挑空很高,是尋常宅屋的兩倍有餘。
率先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堵被琉璃罩住的極寬極大的牆。
牆上只糊裱了一張紙!
這張紙極爲寬大,長度堪比十來位精壯男子同時展臂拉手,高度自地板頂上屋樑,紙面中的夾層藏着畫,有幾十只栩栩如生的仙鶴或展翅飛翔,或站立於房樑、店肆、田地之上.
“鶴臨大魏!”有人聽說過:“是去年的貢品!也是大魏與倭國洽談時的國禮!”
鍾大娘淺笑頷首:“是了,這位郎君甚爲博學。經報予禮務監,上重天有‘鶴臨大魏’的小尺寸宣紙版本,若諸位郎君有意,也可結緣回家,但需報上名號至禮務監報備留檔。“
貢品的.縮小版.也能買?
啊!
好想要啊!
同窗們兩眼放光,但他們根本不敢問價格啊!
壓根不用問,這玩意兒誰買得起啊!?
看個眼飽,已經是跟着方書生得到的很厲害的際遇了呢!
前方有人影,看上去是個上了些年歲的男人。
有同窗眼睛尖,立刻小聲道:“那是胡大人!戶部尚書胡秉直大人!”
“是尚書啊!我的娘誒!是六部主官之一啊!”
“而且是戶部!”
“聽說下一屆恩科,欽定了胡大人出題啊!”
有兩個膽子大又會來事的同窗咬着耳朵:“.我們可以上前拜會一下——咱們在塾學裡八輩子都遇不到這樣的的大員!”
其中一個害怕擅自拜會會被趕出上重天,試探地看了眼鍾大娘:“.可以嗎?”
鍾大娘將頭轉到一邊去,眉目淺淺,脣角仍抿着笑,好像沒聽見。
這兩位便一個縮頭,狗狗祟祟向那處走。
方書生見狀有些緊張,幾步走到鍾大娘身側:“.鍾管事,明人不說暗話,上重天的紙張,於我們而言,實在難以負擔,我今日攜二十餘名同窗前來,實屬叨擾,深謝您招待講解.若‘風’院還有箋紙在售,我可以下訂”
方書生斟酌片刻:“我可以下訂三刀紙,權作今日叨擾之費。”
語氣真誠,態度誠摯——這是他答應帶上同窗來“宣”就想好的!他不可能帶着這麼多人來打秋風!他至少要買點紙回去當作禮尚往來罷!?
他就是個還沒成家的書生,家裡管錢也管得嚴,三刀紙,接近三百兩,是他攢了這麼些年的全部家當了
鍾大娘剛想說話,便聞身後傳來一個沉穩平和的女聲。
“.您何出此言?您既拿到了粉箋卡,您就理所應當享有所有權利。”
“便是您帶一百個人前來,我也只會反思地方窄小、招待不週,絕不可能接受您以買紙的形勢作補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