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知府伸手去接茶盞,「我可沒向着那丫頭——我既沒禁止別家繼續做夾畫宣紙,又沒開口定下這宣紙只准陳記製作售賣的規定,我按章按律辦事,你休得給我扣個帽子。」
周氏轉手把茶盞放到了四方桌上:嘴硬的老男人,不配得到親手奉上的茶湯。
熊知府笑了笑,鬍子極爲舒展地翹起來,「嘿!你別不信,商賈之爭,我向來不參與,今日之事實有我自己的考量。」
周氏等他自己一籮筐抖落完。
熊知府喝了口溫潤的羅漢果茶湯,道:「內務司的大監,月初時來了宣城府,便服出行,我也是後來纔得到的消息。」
內務司是給宮裡尋貢品的,尋常不出遊,大多是聖人或皇后生辰大壽、新帝登基、嫡長子出世此等大事,纔會走出京師,微服探寶。
周氏蹙眉,「聖人的生辰是在八月,早已過了...聖人膝下皇長子也已十二歲...」
熊知府擺擺手,打斷周氏的思考,「京師風雲詭譎變幻,我在官場上尚且猜不透,你也便別猜了——咱們只想內務司大監來宣城府尋貢品一事。」
周氏看了熊知府一眼,未曾多言,知道他是在訴說的途中慢慢理清思路。
「內務司來宣城府,多半是奔着宣紙來的,前幾年咱們沒爭過剡藤紙和高句麗貢紙,一刀紙都沒送到聖人案前,聖人記不起你,自然在撥款、設官學、設醫館、劃州縣這些好事上也記不住你,今年若是能出一家送貢品的紙行,我熊定也算是對得起宣城府了。」
熊知府嘆了口氣。
這是肺腑之言了。
周氏輕輕摸了摸夫君黑白斑駁的頭髮。
「恆記在權力交替,老的小的爭得個烏雞眼似的;白記...」
說起白記,熊知府就心煩。
好好的人家,非得把女兒當貨來養。
十六歲的姑娘,送到六十歲的府上,圖什麼?
名聲也臭了,姑娘也毀了,忙也幫不上——他熊定做這正四品的知府大半輩子了,一個小小的順天府府丞,心情好時,他敬幾分薄面;心情不好時,你好?你是哪位?
他怕個屁!
還有膽子,有臉舞到他跟前來!
熊知府沉聲道,「只有陳記了!偏偏這個時候,偏偏出了個一統陳記的賀顯金,偏偏又推出了這看上去很是唬人的刻絲夾畫宣紙——就算是爲了上貢,我也必須幫她把這宣紙的檔次給夯住!」
周氏瞭然地點點頭。
若這夾畫紙的檔次真被白家拉低了,還當什麼貢品呀!?
上貢這條路就徹底斷了!
周氏笑了笑,臉上的紋路很慈祥,「這些話,你留着再給呦娘說一遍吧。」
周氏那丫頭一聽白記找上門來,即刻火急火燎地尋了我查問,着急得很,就怕你不給賀掌櫃撐場面。」
熊知府也笑起來,轉頭同老叟交待,「...去,以呦孃的名義送點東西給賀掌櫃。」
周氏蹙眉嗔道,「你這老頭子,非得把官場那一套彎彎繞搬到閨閣來——你原就打定了主意要護着陳家,還非得要讓賀掌櫃承呦孃的情!」
以呦娘名義送東西到陳家去,在外人看來,是呦娘求了情,熊知府纔對此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非讓顯金欠呦孃的人情。
熊知府樂呵呵,「一件事,兩份人情,不賺白不賺,和賀掌櫃交好,對呦娘有好處——那丫頭,不止這麼點出息。」
周氏也笑,「再大的出息,也不過是做皇商,你看好崔衡,指不定他還能給呦娘掙副誥命回來。這兩小姑娘相交,若要論提攜,自然也是我們家呦娘提攜賀掌櫃的。」
不一定。
熊知府在心裡搖搖頭。
他官場沉浮幾十年,直覺告訴他,有事發生,但他並不知道:比如,爲何涇縣縣令原本的任命都下來了,還被收了上去換成了崔衡?上面的怎麼知道的崔衡?再比如,隔壁安陽府知府怎麼突然被清算了?上面的又是怎麼知道官匪勾結的?
這些事兒,他還不夠格知曉。
但冥冥之中,他總覺得不簡單。
周氏還在念叨,「但凡賀掌櫃是正兒八經出身陳家,就算只是陳家老三的庶女,我也願意看在她本人人才的份上,爲我們家老二求娶回來...可偏偏是個爲父不詳的...她娘據說是從青州逃荒逃到我們宣城府的,問起丈夫直說死了,姓誰名甚絕口不提...」
青州那年,是發了澇災,許多家裡的頂樑柱都死在洪水裡,留下孤兒寡母討生活。
依她看,賀掌櫃她娘多半是哪個大戶人家的逃妾,趁着主家慌亂,帶着閨女逃出來,待平定後,又怕遭人送回去,便死都不提來處。
這樣的出身,誰敢要啊?
就算賀掌櫃再出挑再聰明再厲害,她再喜歡,她也不敢爲兒子求娶啊。
周氏嘆了聲,「真是可惜了。」
熊知府看了周氏一眼,笑着打趣,「你們這把年紀的嬸孃,對小姑娘最高的評價,是不是就是願意娶回家當媳婦兒呀?」
周氏不樂意,「什麼叫我們這把年紀!什麼叫嬸孃!」
熊知府拍了拍老妻後背,幫着順了順氣,笑道,「別瞎想了!你願意求娶,人家不一定願意嫁呢!——在涇縣時,陳老三就給賀掌櫃上了女戶了,人一輩子不嫁人都行,到老了棺材本往陳家族中一送,多的是人願意給她養老送終。」
周氏想了想,甚覺這也是一條好路,比嫁給那些不做所謂的男人好,便點點頭,「她爹倒是疼她。」
熊知府摸了把鬍子。
父母之愛子則爲之計深遠。
陳老三雖是個不着調的,卻什麼都爲賀掌櫃做在了前頭,一顆拳拳愛女之心叫人動容。
比白家,好一萬萬倍。
想起白家,熊知府轉頭對身旁的老叟繼續安排,「對了,給甄家送一把戒尺去,告去,告誡他好好教子。」
頓了頓,又道,「下個月,龍川溪南段的航票也開了,讓甄有前去投,文書做漂亮點。」
老叟記下,領命而去。
打一個巴掌,給一個甜棗,巴掌是輕輕落下,甜棗卻比青蛙還大。
甄有前突然找準自己定位了:當好熊知府的打手,比什麼都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