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家宴,也正好是陳箋方從涇縣回來滿一個月,顯金鎮守績溪作坊批卷子,合理缺席,被二十個豌豆射手似的崽子氣得腦殼嗡嗡直叫。
本也有三四個屬於內斂寡言、埋頭苦幹的類型,這十來天被幾朵奇葩一帶,突然之間也有了腦幹缺失的美——醬肘子最氣人,旬考前一天晚上偷渡了四五壺青梅酒,自己不喝,勸着人喝,別人不喝,還說別人「不是男人」。
最後旬考,就屬他一個人寫得最多。
其他好幾個沒醒酒的,跟個鬼畫符似的,成功殿後。
顯金一審就審出來了。
倒不是因爲顯金的刑-偵技巧有多高明。
純粹是因爲,這羣崽子一張嘴,一股發酵的青梅味。
顯金從績溪作坊走出來時,站在門檻深深吸了口氣——她終於理解秦夫子的精神狀態了,她被這羣崽子折磨得發起瘋來,也能寫出諸如《這書生真俊》等系列文學著作。
顯金懷着一腔無處散發的怒氣,拐過牆角,只聽一記清脆甜膩的聲音,「姐姐——」
顯金被嚇得一激靈,下意識一記老拳揮過去。
瞿秋實一聲「唔」,右手捂住鼻子從昏暗的牆角走出來,左手拎着羊角燈籠,暖黃的油燈光亮正好照在他燦如春曉的臉上:「姐姐,是我。」
顯金擡頭先看鼻子,還好沒見血,隨即先發制人,倒打一耙,「瞿大夫怎麼藏在角落裡!可嚇了我一大跳!」
瞿秋實右手鬆開,確認手上沒鼻血,自身形象還非常完美,便將燈籠提起,昏黃的燈光恰好在眉弓骨——這是光線照射在他臉上時,最好的角度,能夠凸顯出他高挑的眉骨和明亮的眼眸。
瞿秋實笑着從袖兜裡遞了一隻油布紙包。
顯金打開一看,裡面裝了兩隻小巧漂亮的糯米燒賣。
「還沒吃東西吧?」瞿秋實笑道。
顯金吞了口唾沫,把糯米燒賣重新裝回油紙袋子,言簡意賅,「我體寒,晚上吃糯米不易克化,一晚上都要放氣。」.
放氣,就是文雅點的放屁。
瞿秋實笑了笑,似乎是料想到顯金的又從袖兜裡掏了一小壺粗瓷瓶來,「山楂九物湯,素日見姐姐進食較快,特意給你配的,怕你嫌苦,又加了冰糖和黃糖,喝兩口就當飲子了。」
顯金:......
今兒晚上是來者不善,做足準備了的呀!
顯金接過瓷瓶,看了瞿秋實一眼後,埋頭朝外走。
瞿秋實緊隨其後,聲音放得很緩,似是害怕驚擾了龍川溪裡的月光,「二伯伯拉着我喝了幾杯酒,過來就晚了些,沒等着急吧?」
顯金深吸一口氣,站定,轉身。
瞿秋實最後一個字含在口中,看顯金面色發緊,眉梢眼角均向一條直線般,目光平淡且安靜地向外延伸,似乎在平靜地等待他結束彎彎繞,立刻直入主題。
瞿秋實在原地思索了片刻,將未完的話轉化成若有似無卻恰到好處的無奈,「姐姐,也覺得我很煩吧?纏人、看不懂眼色、自不量力...」
瞿秋實聲音淡淡的,臉上的笑也被不着痕跡地盡數收斂。
方纔明亮的眼和高挑精緻的眉弓,沒有昏黃油燈的渲染,只覺低落與喪氣。
「...我是不是做得太明顯了?」瞿秋實低着頭,嘴角扯出一抹淺淡的笑意,「老夫人希望我們結對,我未娶,姐姐未嫁,我本不喜這樣的婚姻,卻抵不過老夫人盛情相邀,本想走個過場,卻在那個雨天,見到姐姐的第一面時便全然淪陷...」
顯金雙手抱胸,給了瞿秋實繼續說下去的機會。
「後來我想,這門親事着實是不錯的,姐
姐漂亮能幹,我也始終上進努力,我們雖然家底都不厚,但勝在人肯吃苦也願意出力,齊心協力總能過好。」
瞿秋實聲音像從中間剪開的豆莢,莢裡生長着幾顆豆子,豆子是未成熟的黃色還是飽滿富裕的青色,皆一目瞭然。
「我私以爲這是一門很好的親事,於我,自是結成了一位心悅愛慕的妻子,於姐姐,是可以長足以往地做自己喜歡的生意,於陳家,也順理成章地將姐姐留了下來,於瞿家,與陳家的關係越來越近,自然也越來越穩固。」
瞿秋實手緊緊攥住牛角油燈,「成親後,我不納妾、不要通房,好好習醫,期待在而立之年前進京參考,成爲太醫;同樣,我不會阻止姐姐在婚後繼續做事,你想做什麼皆可,若以後有幸與姐姐結下珠胎,我母親...我母親可以全全教養,瞿家從耆老到子侄,都不會對姐姐有任何言語、指摘。」
瞿秋實一擡眼,見顯金的眉眼與目光依舊是一條平淡的直線,語速不自覺地加快,「我今日所說,皆可寫在婚書上,若有一點冒犯,瞿家給姐姐的聘禮不退不換,我自己還給姐姐三千兩銀子的‘歉費...」
中秋的月光傾灑而下,如水似詩。
顯金靜靜地聽。
不得不說,瞿秋實這步棋,走得還行。
直接攤牌,把王炸亮出來。
婆家管不了你、丈夫不會管你、事業不會受限、院子裡不存在顯金不想面對的妾室...甚至連孩子都不用管,她只負責生就行了——再看瞿秋實,樣貌漂亮,若是去選秀,至少也能混個出道位,也有養家餬口的技術,大夫本身就是一件自帶光芒的職業...
顯金垂眸沉吟。
瞿秋實好像看到了希望大門在朝他緩緩打開,便乘勝追擊地加重了籌碼,「關於生子,我是大夫,自知女子生產絕非易事,是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我素日見多生死,自也看清人生輪迴,若是姐姐不願,不生產,我...我也是可以的,大不了便在族中兄弟膝下過繼一個姐姐喜歡的童子即可。」
三千兩的「違約金」,大概是瞿秋實一輩子的薪俸了。
還有可以不生子的約定。
顯金依舊抱胸沉吟,不予置評。
瞿秋實的牌出完了,但對家卻連缺哪門都沒公開。
瞿秋實後槽牙死死咬住——這個妻子,他勢在必得。
隔了片刻,顯金的聲音纔在這靜默的月夜中清澈響起。
「確實是一樁,很誘人的婚事。」顯金擡頭笑了笑,手裡的糯米燒賣和山楂九物消食湯已經涼透,「我真的很想答應。」
但...?
後面,會跟一個但字嗎!
瞿秋實目光灼灼地看向顯金。
顯金隨意地抿了抿鬢髮,神色平靜,「但,以我粗淺薄弱的認知,無論是怎樣的合作,似乎都應當建立在公正直接的基礎上——從謊言和欺騙開始的合作,通常都會走向滅亡。」
瞿秋實神色一凜。
顯金從袖兜裡也取出一隻油紙布包,遞到瞿秋實眼前,「若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便打開看看吧。」
不需要打開。
這樣濃重的辣蓼和白花丹味道,根本不需要打開看。
油紙布包裡是當日週二狗喝剩下的藥渣。
瞿秋實輕輕仰頭。
顯金目光平淡,「狗爺突然換了年大夫,喝了五副藥後原本快要完全癒合的腿傷突然反覆,傷口潰爛高熱。瞿大夫叫我儘快將藥渣處理掉,我便請隱居涇縣的王醫正鑑了鑑,說是藥渣裡殘留了幾味藥用量過重且相剋,恰好可以促使傷口久治不愈,甚至勾起體內溼熱,傷口突起膿毒。」
瞿秋實久久不接顯金手裡的油紙包布,顯金也不惱,緩緩收回後再道,「後來我就去查,那位年大夫便是桑皮紙作坊年賬房的伯父,也是咱們老夫人常年請賣脈的大夫,與陳家關係匪淺。」
瞿秋實張口欲解釋。
顯金連連擺手,「別說什麼,老夫人設局叫我們都入轂的話——就勞煩瞿大夫回答我一句,當日你在探查藥渣時,究竟是否發現年大夫開藥的異常?」
瞿秋實張了張口,陡覺就算自己長了八百根舌頭也無從辯駁!
若是沒發現異常,那就是他技藝不精,一個醫者技藝不精,那便當真是草菅人命!
若是發現了異常,那他當時爲何不說?還叫顯金即刻儘快清理藥渣...
瞿秋實喉頭升起一絲腥甜。
這麼一兩個月的投入,白費了!
他兢兢業業、勤勤懇懇地瞭解賀顯金,見縫插針、愈挫越勇地靠近賀顯金,一退再退、退無可退地引誘賀顯金——結果,人家告訴他,他下第一步棋的時候,就已經被將了軍!
瞿秋實面色一紅一白,一白再轉紅,竟不知從何說起!
顯金坦然地將油布包往懷裡一揣,擡腳向內城走去,聲音明朗坦率,「瞿大夫,你懂我的意思了吧?」
「狗爺,是我們店子很忠心得用的夥計,也是我這一年多斬不斷的左右手,更是我相處得很好的友人,你們拿他作餌,拿他的性命作餌,將這樁錦繡良緣編制在謊言和欺騙之上。」
顯金輕笑了笑,低眉搖頭,「我膽子小,說實話,你們這些出手,我着實不敢接。」
「最後,週二狗不也好好的嗎?」
瞿秋實低聲開口,聲音不像剛摘地的甜瓜了,卻有些像多籽的八月瓜,粘膩寡淡,「做生意,不都講求只以成敗論英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