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此情此景,也沒有人來追究我驚世駭俗的話語,在姜誠走後,凌晨目光犀利的看向一直笑聲不停的趙靜田,臉上的表情雖然還算恭敬,吐出來的話語卻可以冷凍成冰,“二孃,這是怎麼回事?”
趙靜田停住笑容,從容的站起來,嘴角帶着平和的笑容,坦然而無畏的眼神盯着凌晨,“你爹是我殺的,也是我給凌蘭那個笨丫頭下了藥,將她送到了常紹的牀上。”
“爲什麼?”凌晨臉上青筋畢露,雙目開始泛紅,似乎想要落淚,瞳仁邊上紅的要滴出血來。
忽然記起他說過的那句想要做護院的話來,記起他用認真的神色,堅定的說着想要守在想守護的人身邊,心裡猜測着他此刻是何種心情。
自己想要守護的人傷害了自己最愛的家人,那會是怎樣的一種痛?心大概會在一瞬間被活生生的劈成兩半,然後裂成碎片,放在油鍋裡灼燒着一般空虛寂寞的疼吧?
“不僅如此啊,你娘、老三與老四也都是我害死的,要不是老五跑的快,她本來也是要死的。”趙靜田臉上的神情還是一片安寧,說出來的話語裡卻透露出了無盡的恨意,“若不是被你們發現,你與凌曦也是該死的。”
我忍不住的打了個冷站,想不到她竟然是這樣狠毒的人,說出這樣狠厲的話語來卻像與人在談論天氣一般的表情。
“爲什麼?”凌晨痛苦的低喊,渾身緊繃成一條直線,思緒過於複雜說不出其他的話來,只是看着自己的二孃,一聲一聲的重複的問着,爲什麼?
趙靜田忽然發出狠厲的狂笑,聲音響徹雲霄,表情卻在一瞬間變得寂寞,甚至露出幾分懷念的思緒來。半響,忽然止住笑聲,晶瑩如小溪般的淚水綿延的滑過她的臉頰,語調哀慼,“因爲,你現在所經歷的事情,我一件不落的親身經歷過。”
“那年,我本來是要嫁給阿狗哥的。”凌蘭的神情繼而變得溫柔,話語也柔和起來,似乎在回憶着什麼。“可是,人算怎麼比得過天算呢?”
趙靜田番外
我們生活的村子,在盈鎮的盡頭靠近西邊海面的地方,一面臨海一面靠山,是一個貧窮卻恬靜的山村。
在很小的時候,我便清楚,那個住在隔壁笑容靦腆的男孩,是會在未來伴我一生的人。阿狗哥是一個黑黑瘦瘦的人,眼睛圓圓亮亮的,很像家裡養的狗阿黃的眼睛,總是帶着一股說不清的情緒看着我。
那是我還不清楚是怎樣的一股情緒,直到後來失去,我才知道,那種眼神叫做忠誠。
那個時候,我不知道什麼是定親,不知道什麼是相伴,對於明天過後的事情從來不想。
因爲住得近,每天低頭不見擡頭見,阿狗哥每次看到我便會臉紅,扯開嘴角露出小小的笑,然後低頭跑開。要是我手上有什麼重的東西,他會低着頭跑過來悶聲不響的接過去,不待我說謝謝便急切的走開。
大家聚在一起玩沙子的時候,歡天喜地的嬉鬧的時候,調皮的上樹捉蟲子的時候,阿狗哥都是遠遠的站在外面,帶着那種小小的笑容看着我,無論別人如何的取笑,他就是固執的站在那裡。
夥伴們見笑他沒有用,便反過來取笑我,開始我並不介意,時間一長就很是惱怒。怒氣衝衝的跑去找他,叉着腰學着村裡買豆腐的林嬸氣勢十足的吼他,讓他以後不要再用那樣子的眼神看着我。
阿狗哥沉默了許久,低着頭不說話,擡起頭來時眼眶都紅了,“爹孃說你長得很漂亮,要是我不看着你,你就會變成別人的媳婦。我不讓你做別人的媳婦,我就要看着你。”
沉默寡言的阿狗哥一下子說出這麼多的話,我一下子便懵了,眼圈開始泛紅,嘴脣翕動着說不出話來。想起夥伴們的取笑,我就氣得不行,堅定的告訴他不準再看我。
阿狗哥的眼淚就落下來了,像是清早起來時路邊的小草上沾着的露珠,看着他哭,我覺得很傷心,最後,我們一起坐在他家的麥田裡哭的昏天暗地,把附近的大人驚嚇過來,還以爲我們被欺負了。
那時我就決定了,長大後,我肯定要嫁給他。
阿狗哥會在上山砍柴時帶着山裡的野味回來給我,會在夏天的傍晚摘一大把的蓮子放到我家門口,去集市也總是會買一些女孩子的小玩意送到我家裡。別人欺負我時他會站在我的前面,下雨他會脫下自己的衣服給我當雨傘,我笑的時候傻傻的時候跟着我笑,我哭的時候也會跟着我掉眼淚。那個時候,村裡的女孩子沒有一個不羨慕,都說我是個有福氣的人。
我也開始覺得,能尋到這樣子的一個人當夫婿,我真是修了三輩子的福氣。”
滿心滿意的開始期待15歲,因爲那天,我便可以做他的妻子。
那一天終於來臨的前一天,娘一邊笑一邊哭,一邊絮絮叨叨的捨不得我,一邊細細的幫我畫眉描脣。見過許多場面的王媒婆扭着粗胖的腰肢笑,說從來都沒有見過比我還要漂亮的新婦。雖然知道她只是在恭維我,我還是很高興的將自己的積蓄分了一點給她。
看着銅鏡裡嬌豔如花的臉,我以爲自己是在做夢,渾渾噩噩的感覺,不知身處何處。
傍晚的時候,村裡闖進一羣衣着光鮮的人,手裡提着許多深山裡的山珍野味,人人臉上都帶着滿載而歸的喜悅。村裡人向來好客,見天色已晚便挽留他們在村裡過夜,順便喝一杯我與阿狗哥的喜酒。當時我並不知道這個舉動將會引發出的事情,也滿心欣喜的挽留着他們。
那個領頭的公子哥很年輕,思慮了一下便點頭應允下來,並讓自己的手下貢獻出許多的野味,說是慶祝我們的親事。阿狗哥滿心的欣喜,高高興興的收下了。
半夜的時候,我忽然被慘叫聲吵醒,睜開眼睛一看,房子忽然起火,房間已經開始燒起來了,發出“噼裡啪啦”的聲音,空氣裡滿是灰塵的味道。我驚恐不已,不顧一切的撒開腳丫子狂奔出屋子,記起爹孃還在房子裡,就又衝了進去。那晚有風,火勢順勢而起,整個房子已經被燒得不成樣子,我被隔在爹孃的房間外,無法再進一步。
我滿心的害怕,邊努力的跳起來想看清爹孃是否在裡面,邊扯着嗓子一邊哭一邊大聲的叫喊,滿屋的青煙薰的我睜不開眼睛,眼淚水不受控制的滑落,嗓子乾啞疼痛,忍不住的咳嗽着。我清楚如果再不出去,我可能要被薰死在這裡,可是我不能丟下爹孃不管,更加焦急的大喊着。
然而,回答我的除了火燒起來的聲音再無其他。
那個年輕的公子不知道何時出現,不顧我的反對強行將我拉出屋子,在出去的那一剎那,屋子整個的垮了下來。眼淚不知道在何時流乾,我眼睜睜的看着,看着那無情的大火將爹孃吞噬,將我生活了15年的房子埋葬。
火勢滔天,想要將這裡的一切都焚燒乾淨,一點一點的在這片土地上蔓延着,站着的地上彷佛都燒起來,隔着厚厚的繡花鞋都能感覺到那一股灼熱滾燙的氣息。
還沒來得及悲痛,耳邊不斷的傳來慘叫聲,我滿心的驚恐,看見公子哥的手下與一羣黑衣人在不遠處打鬥着。阿狗哥不知從哪裡過來,表情哀慼,緊緊的將我摟在懷裡,細聲的安慰着我。這是我們第一次擁抱,然而也是最後一次。
根本來不及搶救財物,前面的路被黑衣人堵住,剩下的村民帶着那個公子哥一起往村後面的山上逃,阿狗哥摟着虛脫無力的我走在最後面。我們惶惶不安着,用盡所有的力氣努力的奔跑,還沒有到山腳,便被後面追過來的三四個黑衣人堵住。
見躲不過,身爲族長兒子的阿狗哥放開我,抖着腳往黑衣人的方向走了兩步,輕聲的質問着他們想要做什麼?
那一刻是我記得無比的清晰,在往後的歲月裡一遍又一遍在我的夢裡重放。
我根本就沒有看見黑衣人動手,阿狗哥的頭與身體便分了開來,重重的落地滾到我的腳邊,他臉上還帶着驚詫的神情,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我。血流如注,從他平滑的脖子噴涌而出,如下雨一般淋了我滿頭滿臉,也染紅了他身下的地面。那豔麗的顏色,竟然比我的嫁衣還要鮮豔,我睜大眼睛,想要尖叫,張開嘴卻發不出任何的聲音。
公子哥拉着我猛然一拉,趁着黑衣人揮着刀砍向村民們的時候拉着我往山上逃,我機械的邁着腳步,邊回頭看着那些黑衣人切西瓜一樣切下那些與我一起長大、與我一起生活的村民們的頭顱。
後面的事情不知爲何記不清楚了,等我有意識的時候,我已經遠離村子身處烈城了。
我終於明白過來,僅僅一個晚上,我全村上下一百五十六口人,如今只剩下我一個。
也終於知道,那個領頭的公子哥,原來是烈城的少城主凌中鶴。那些黑衣人是被凌中鶴的死對頭收買,纔在那個夜晚衝着凌中鶴去的,本來是想要殺凌中鶴,卻害怕事情敗露,遂將整個村子裡的人全部給屠殺了。
可惜,卻還是沒有成功的殺掉凌中鶴,讓他活着回到了烈城。凌中鶴不是一個簡單的人,只用了三天,就將主謀與那些黑衣人全部揪了出來。他們被斬頭的那天,凌中鶴特意把我從城主府帶到了街口的一個顯眼的位置,我親眼看着那些人的頭顱一個挨着一個被砍了下來,場面很血腥,許多人害怕的捂上了眼睛,我露出久違的笑容,生生得意。
那一刻我記起了阿狗哥,記起他倒在地上的頭顱,記起他死不瞑目的眼睛,記起他噴涌在地上的鮮血。又記起倒塌下來的房子,記起被大火掩埋的爹孃,內心的恨無止限的增長,遮蓋了我所有的思緒。
不夠,是的,這些人用來陪葬遠遠都不夠,明明還有兇手活着,爹孃他們怎麼會甘心呢?所有害了他們的人,都應該去死不是嗎?
我不再沉默,不再冷臉對着討好的凌中鶴,我極盡所能的放低姿態,萬種風情的討好着凌中鶴。
不知道何時,在阿狗哥眼裡單純無暇的我,也開始耍起心機了。
當聽到他打算娶我時,我沒有一點的意外與欣喜,我是知道的,從第一眼看到我,他就對我動了心,所以才處處照顧着我,纔會在那樣危急的時候拉上我一起逃跑。可是,我怎麼可能會感激呢?我如今剩下的,只有恨。
當知道他的爹孃反對,並罵我長相不正,將來必定會剋夫時,我也沒有驚訝,他們每次看見我都是一臉的嫌惡,又怎麼可能將我娶進門當媳婦呢?
當凌中鶴再次找到我,說要委屈我做二房時,我也沒有故意擺出委屈的事情,而是像終於得到歸屬一般點頭答應了。
我們的成親的排場,遠遠比他娶他的夫人要來的盛大與熱鬧,全城過多數的人都被邀請來喝喜酒,迎親的隊伍一直從街的這頭到街的那頭,笙簫鼓樂的聲音響徹整個烈城,極盡所能的熱鬧。坐在那大紅的花嫁上之時,我不止一次的想着,年幼的我,可否曾想過自己會有這樣風光的一天呢?
肯定是,不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