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外科的手術和神經外科手術一樣,在很多年前,都是一家醫院是否成熟的標誌之一。
評選三級甲等醫院,這些科室是否存在、能做什麼手術至關重要。
胸科,從來都不是一個小科室。
一家二級甲等醫院、甚至只要能做外科手術的醫院就有普外科,但大多數小醫院都不會有胸外科。
聽吳老師說的簡單,把胎兒取出來,然後做一個胸科手術……那玩意是說做就做的?
26周的胎兒,正常標準是28-34cm。和一個小玩偶大小,根本做不了腔鏡治療,怕是一個戳卡就把胎兒給戳的透心涼。
哪怕是大開胸的話,成人20cm的手術切口已經足夠大了,換算成胎兒,也就不到4cm。
這還不是最難的!
薛春和恍惚中意識到吳老師要把孩子做完手術再“塞”回去,那就意味着胎兒和母體的聯繫不能斷。不能離斷,就意味着手術的術野受到相當大的限制。
4cm的切口,還要隨即看體位,不用想都知道這手術做不得。
頭一陣陣的疼,薛春和心裡有兩個小人在打架。
不做,和醫院沒關係。只要在醫院看好孕婦,抓緊時間溝通,勸說自動出院,去帝都、魔都看看,醫大二就沒什麼責任。
哪怕自己也知道說的是假話,他清楚帝都、魔都也不會有什麼辦法。
要是做,以上的步驟還只是薛春和這麼一個“外行”的想法,就已經覺得比登天還難。其他自己想不到的細節,肯定更多。
幸好吳老師說不行,這個結論符合薛春和對臨牀的認知,要不然不知道自己的三觀會破碎成什麼樣。
“咚咚咚~”敲門聲響起,王志敏帶着一個鼻青臉腫的男人站在門口。
“進來坐吧。”薛春和道。
王志敏領着男人走進來,給他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對面。
“我是主管臨牀的院長薛春和,今天的事情你都清楚吧。”薛春和問道。
“薛院長,您費心了。”男人滿臉都是青紫,眼神有些渙散,但是能看出來他的教養很好,在這種時候完全憑藉本能交流,依舊彬彬有禮。
“沒事。”薛春和道,“最近是你拿着檢查資料去的帝都和香江吧。”
男人點了點頭,眼睛裡的淚水一下子涌了出來。
幾名醫生沒人勸他,這時候能有一條傾瀉情緒的途徑是好事兒。不怕他哭,就怕他不哭。
沉默流淚,男人也沒把眼淚擦拭掉,就這麼任由眼淚把自己的辛酸、委屈、無數塊壘一遍遍的沖刷着。
過了幾分鐘,男人啞着嗓子說道,“我們倆是大學同學,上學的時候就好了。那時候不懂事,做過一次流產。畢業後結婚,我們家裡都不富裕,幫不上什麼忙。我倆合計着先不要孩子,又做了兩次流產。”
男人低聲陳述,他不是在講既往史,而是在追憶。
“最近幾年我們有了點錢,在省城買了房子,生活也開始穩定,就琢磨着要孩子。可是我愛人有了習慣性流產,每次都留不住。”
“半年前她停經,當時我們也沒在意。那時候我們已經對要孩子不抱希望了,這都是命。可這次孩子竟然留住了,知道這事兒的時候,我愛人高興的一夜沒睡。”
“我愛人也是想要孩子想的有些魔障,您不知道,最開始知道有了孩子竟然還留住的時候,她高興的像什麼似的。天天拿着試紙測,自己看着試紙開心的傻笑。”
男人心裡無數的話要說,他像是和在場的醫生們交代既往史,又像是自言自語的傾訴、回憶。
他眼神微微渙散,輕聲說道。
“沒出事的那一兩個月,每天一早一晚都要拉着我去小區公園遛彎。我覺得她跟遛狗一樣,就差沒給我栓個繩。我也高興,總是摸着她的肚子和孩子說話。”
“不管公司有多忙,一早一晚的遛彎、和孩子說話都少不了,還真是沒辦法。”男人的臉上滿是淚痕,但想到那段日子的時候,卻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每天她都買各種嬰兒用品,家裡面已經堆的滿滿當當。我不在家,她就摸着肚子和孩子說話。前一陣子剛知道有問題的時候,她的情緒直接就崩潰了。”
“唉……”
“她不是有精神病,她是太想要孩子了。有一次我們看一個新聞,說是有位母親得了腦癌,拒絕治療,等孩子孕期到了38周後剖腹產,產後檢查她已經癌症晚期,很快就走了。”
“當時我愛人說,要是她也會這麼做。只要孩子能好好的,怎麼都行。”
男人敘述的語氣很平淡,可是說着說着,剛剛止住的淚水又流下來。
“今天她是真想死,不是嚇唬人。我知道她的脾氣,昨天我從香江飛回來,壯着膽子和她講了香江養和醫院醫生的建議。”
“她沒哭,真的沒哭,她一直在笑。”
“我不怕她哭,可是她一直在笑,一直笑,笑的我心裡發慌。”
“醫生,求求你們,別攆我們走,救救我愛人。”
“我知道沒有辦法,可我……可我……”
男人越說越迷茫,越說越木訥,他的眼睛裡沒有一絲光彩,像是被扔到岸上的死魚一樣黯淡無光。
哪怕再多的淚水都無法沖刷開他眼眸中的陰鬱。
辦公室裡只有男人的抽噎聲不斷響起,其他人或坐或站,都一聲不吭。
一種無力的氣息彌散在辦公室裡,讓人胸口發悶,喘不上氣。
總是安慰,常常幫助,偶爾治癒。長眠在紐約東北部的撒波拉納克湖畔的特魯多醫生的墓誌銘,很形象的描述出醫生的無奈。
但是面對眼前的男人,大家都知道安慰沒有用。
一個家,一個辛勤奮鬥了幾年才搭建起來的小家,大概率就這麼變得支離破碎。
已經不是引產還是不引產的問題,這對夫妻能不能活下去,精神會不會崩潰都有很大的疑問。
氣氛壓抑,連呼吸都變得更加困難。男人的每一聲啜泣都壓在衆人心口,變成層層塊壘,無法滌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