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夜半寂寥的空中響起一陣輕綿的錦瑟琴音,我猛的仰身而起,順着熟悉的曲調琴聲奔至繁花後院。角落那顆老槐樹下,一抹青衫悠然靜坐,彷彿遺世獨立。
曲調輕揚婉轉如繽紛落英。
桃花明豔,嫣然絕色。
萬千樹木中,我一直期盼的人眼眸燦然若星,他望見我來,停住撥弄琴絃的動作,拂柳分花朝我伸出手來。
墨綠青衫,衣袂紛飛。
他的身子何時這般消瘦了,好似四周吹來的風,隨時會將他帶走。
“九、九爺……”
千言萬語,我只凝視他如玉的面龐,默默地在心底叫喚。
正待伸手迴應他,身後忽然捲起一丈高的黑風,霎時烏雲蔽月,繁花勝景不再。我在園地狂奔亂走,企圖找到存在過的痕跡,但驀然轉身,老槐樹下的古琴,彈奏之人也一併消失無蹤。
“九爺你在哪裡,九爺!”
我猛然睜開眼,發現枕巾溼濡,眼角一片熱淚,而我兩手緊緊拽着被衾的角,指節木然。
四下環顧,方知原來夢一場。
“君問歸期未有期,雁陣聲聲南飛急。夢醒霜冷人不見,倦擁寒衾到晨曦。”
依舊是四月天,略涼。我赤腳走在地上,不曉得向來醒來無夢的我,怎麼突然會在夢中淚流成河。
許鳴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看來是我對九爺魂牽夢縈,心頭掛念太甚。
自從得知當今皇上要派九爺去金國爲質,我這心口便翻江倒海,不得一刻安寧。
雖我知道,九爺膽識謀略過人,一定能夠化險爲夷,但萬一事不湊巧,許鳴派出去送報的人不夠機靈,或者途中被其他的事耽擱了,這豈不是讓九爺在沒有預料的情況下陷入困境?
我不知道許鳴對這件事是怎麼看的,但我卻早已是半吊着一顆心,忐忑難安。
反正總是要尋一個人去給九爺報信,與其在宋賢樓寢食難安的等待,不若由我去報信。
主意已定,我利索地穿衣佩戴,也不管天色尚早,便興致勃勃地去找許鳴商量。
“你這根本就在胡鬧!”他一聽說我的意思,想都沒想直接就拍桌否定了。
我心中委屈,背過身依舊逞強:“縱然我不是文武雙全,但唯一可以保證的就是,不見到九爺,誓不回頭。”
“小末,你——”許鳴抿了抿脣,眉間細擰。
我一怔,他是生氣了麼?自我拜他爲師以來,從未見他生氣過。
我耷拉着腦袋,小步走過去拉了下他的衣袖,弱聲道:“先生切莫氣壞了身子。”
他拂袖一嘆,繼而目光凌厲地盯着我:“你可曾想過,你孑然一身,死了是一了百了,那九爺呢?”
猶如被當頭一喝,我驀的意識到如今京城內外包圍嚴實,像我這樣空憑信念去闖,中途被亂箭穿心致死也說不定,還拿什麼去見九爺。
九爺,想到他,心口便是一緊。
不知我若是慷慨赴義,九爺會不會爲我彈一曲《枉相思》。
“小末,不值得。你這是明着去送死,連你都不珍惜自己,誰還會憐惜你?”許鳴恢復常態,手背在身後,徐徐分析給我聽,“我知你擔心九爺,但我們或許還有別的辦法……”
“還有辦法?”我一驚,喜道,“先生請說。”
轉身,許鳴稍一抿脣,勾起嘴角輕揚的弧度,迥然的雙目定定看在我身上。
這個天氣清涼舒暢讓人嗜睡。
我輕手推開隔壁的門。
房內收拾得整潔乾淨,殘留些淡淡的薰香,更是清新自然。
我四下看了一遍,很快就望向牀上的人:“華沐公子醒了?”
傅昱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緩緩睜開,略帶詫異道:“樓主這麼早就起了?”
“呵,也是。”他半仰起身靠在牆沿,眼角帶笑,“難怪樓主能將宋賢樓打理得如此穩妥,果然是經營有道。”
隨着他輕笑,髮絲被微風拂開,遮住了頸下的一段大好春光。
我嚥了咽口水,忽然想到上次夜裡跟他偷偷跑出去,後來也不知道有沒有對他做出什麼不軌之舉。
“華沐公子,本樓主此次是有事相商,起得早,正是表明本樓主的一片赤誠。”
傅昱垂眸笑道:“樓主請講。”
我習慣性地眯了眯眼,坐到案几邊斟了杯茶,慢慢打腹稿。
“其實,本樓主第一眼見着公子就覺得你氣度非凡不是一般紈絝子弟。這幾日相處下來,也生出十足的好感,只嘆本樓主不是男兒身,好跟公子結拜成兄弟。思來想去,覺得只有一種辦法能夠緬懷我倆這段美好時光的。”
傅昱已經從牀上起來,披了一件單薄的外衣坐在我對面。他支着下巴,挑了挑眉:“哦?樓主有什麼辦法?”
我一看此事有戲,摩拳擦掌,恨不得爬到桌上去:“華沐公子先回答本樓主幾個問題。”
“也好。”
我問:“本樓主聽聞公子眼下並無妻妾?”
他點了點頭:“正是。”
“那麼,可有中意的女子?”
“還未覓得有緣人。”
“如此甚好甚好。”我拍手哈哈大笑。
傅昱充滿疑惑地望過來。
我低咳兩聲,趕緊解釋道:“這個,本樓主在汴梁之外興許尚有一個妹妹,才情昭然,如花美貌,正好跟華沐公子可以配成一對,不知華沐公子意下如何?”
傅昱捧着杯子的手一抖,茶水灑了一地。
靜待片刻,聽他聲音不甚穩定地說:“如是這般,我能有什麼好處?”
到底是生意人,賠本的生意是不會做的,我在旁想了許久,嘿嘿笑道:“從今往後華沐兄就不必稱我樓主了,你我二人不止能結爲世交,更是親上往來……”
話未說完,傅昱額上的青筋一顫,擺手制止我講下去。
我板起臉:“難道華沐公子嫌棄本樓主的親妹妹?”
傅昱別過臉,無奈道:“在下自然,不是這個意思……”
我繼續洋洋得意:“那便是了,你我兩家同在商道也算是門當戶對,不如就這麼把事給辦了吧。”
傅昱撫了撫額,倍加無奈:“婚姻大事須得父母做主,還要有媒人相互引見,你我兩人是談不妥的,何況口說無憑,也委屈了你妹妹。所以,樓主你到底想怎麼樣?索性直說罷。”
眼看聯姻一事已然無計可施,我急中生智突然跪到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嚶嚶嚶,公子啊,你跟我一起去救我妹妹吧。”
傅昱臉色駭然一變,直覺地退後幾步,狐疑地看向我:“你這又唱得是哪一齣?”
我趁機抓住傅昱的褲腳,泣不成聲:“我妹妹跟康王府的侍衛相愛,之前康王出征帶上來那個侍衛,我妹妹擔心不下偷偷跟進軍營,現下京城被金兵包圍,我妹妹怕是九死一生……本來我有個小廝叫白召的略有膽識或許還能代我去找,可是,他被我差去姑蘇給公子送信了!嚶嚶,所謂遠水救不了近火,公子你可不能見死不救啊!”
傅昱低頭瞅了我兩眼,隨即走到牀前,在我還沒來得及呼出聲,他已經褪了外衣重新躺回被窩,一邊悠悠然道:“樓主,天快亮了,你這副樣子若是被下人看見,有失身份吧?”
我忿恨地咬一咬牙,傅昱欺人太甚啊太甚。
你若是早就看出破綻,何苦還看我演完一整套啊。
我滿是憂鬱地逃出來,此時外頭天色未亮全,仍然能望見曉霧出破朝陽。
許鳴說,我若是一個人獨自去報信不太可能衝出重圍,如果能想辦法拉上傅昱一起,必能事半功倍,可惜我方纔使出渾身解數,依然不能說服他,爲今之計……時間不能再延誤,白召又一定是趕不回來,我只能單槍匹馬上陣了。
好在許鳴或許出門有事去了,四下不見人影,他若是知道我沒有說服傅昱,一定不會答應讓我一個人前往。我潛回房間,簡單收拾了一下衣物和乾糧,因爲早就備好了,所以不過盞茶功夫,我便已經揹着包袱站在馬廄前。
說起來,我還從未一個人騎過馬。
最近的一次,大概就數我剛拜許鳴爲師,他本想嘗試教我騎術的那回。
然而那個下午,我假裝來了葵水,肚痛難忍,硬是躺在牀上沒有學過一招半式。如今回想起來,真想狠命抽自己幾個耳光子。
眼下有十幾匹駿馬在我眼前晃,也分不清哪一匹比較溫順哪一匹比較犟,隨意牽了只看着比較閤眼的高頭大白馬,看它長得高大,估計跑起來也不會慢。
我把包袱放在馬背上,捲起衣袖試着爬上去。白馬嘶叫着,極度不滿地朝我呼出一口氣。天殺的,我抹了一把臉,幾乎當場就想換匹馬,不想小白忽然低鳴了聲,挺配合地彎下後蹄,我樂了,覺得這馬完全通靈性,剛纔聞了聞我的味道,辯出我是樓主就跟我恭敬了。當下也不再猶豫,使勁爬上馬背,緊張而小心翼翼地踢了下馬肚子,小白就撒丫子奔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