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殿下,再沒有了闌珊居的陰鬱不安,動輒大怒,看起來明朗和悅。又因一直將養得當的緣故,面色也越發的好了,大部分時間看起來懶洋洋十分無害,發起火來也不溫不火的和善的緊。
這大半年的時間,東宮之位越發的穩固,柳南越發摸不清皇甫策的脾氣了,那種風輕雲淡溫潤如玉之下,隱逸着說不出的陰霾與暴戾,讓人一日比一日的心驚膽戰。再沒有朝夕相伴的柳南知道,如今眼前的人,經歷了這許多陰暗與磨難,心中卻是半分的溫情與軟弱都沒有了。
經歷了死裡逃生,從谷底艱難的爬上來,再次手掌權勢後,竟只剩下了冰冷絕情,談笑風生間取人性命,罔顧了舊日的人情世故。前日不過是個宮女弄髒了一個扇套,當日當值的一宮人,竟全部杖斃。可最讓人懼怕的的並非是杖殺宮人的命令,而是下那道旨意時,那冰冷脣角顯現的絕情,與冰封在眼底的無情,讓人不寒而慄。
“太醫們都被陛下圈在太極殿外殿,連家都回不去,且都是宮中擅長婦人病的。太極殿的外殿那個原本與敏妃關係好的宮女,也被擢升爲太極殿內殿的五品女官。剛晉升的敏妃竟是誰都不曾得見,貴妃娘娘幾次召見,被陛下親自回了。下旨說,以後沒有陛下的特許,誰也不許召見敏妃。”
“最多不過是那宮女有了龍嗣,看皇叔如此在意,若是個皇子還好,將來若是個皇女,豈不是會更加的失望?”皇甫策渾不在意的垂眸低笑。
柳南點頭符合道:“想來是如此,只是不知敏妃有孕多久了,竟是半點風聲都沒露出來。陛下當真好手腕,在貴妃娘娘眼皮子底下竟……想那敏妃從個外殿的宮女晉身,這般的手段真真不可小窺。貴妃娘娘自嫁給陛下,從王府就是獨一份,風光至今,這也是踢到鐵板。”
皇甫策半垂着眼眸:“世上的事,變幻莫測,誰又能真正的笑上一生?……莫說以後,誰又能猜出來明日的事?”
柳南側目看向站在臺階下的韓耀,小聲道:“殿下,韓大人來了。”
皇甫策並未擡眸:“讓他進來,你去將前日才進貢那套茶具拿來,讓人擺上茶爐。”
柳南頷首稱是,與韓耀擦身之間,使了使眼色。韓耀挑了挑眉頭,隨即垂下了眼眸,走了上去,卻站在了下側,躬身道:“臣韓耀拜見殿下。”
皇甫策未擡眸,好半晌才漫不經心的開口道:“聽聞你這些時日與賀東青走的很近,怎麼?有了什麼孤不知道的事嗎?”
韓耀躬身道:“賀大人有意同臣拉近些關係,怕也是爲了在殿下這裡好說話。”
皇甫策低低的笑了起來:“哦?他有什麼話,不能自己對孤說?還要經過你來說?”
韓耀躬着身,額頭已溢出了細碎的汗水,從衣袖中掏出一張地契來:“賀大人聽聞殿下幾次提起闌珊居,讓臣將地契獻給殿下。”
“阿耀怎不起身?同孤越發的生分了。”皇甫策擡起眼眸來,眯眼望向韓耀手中的地契,溫聲道,“闌珊居的地契爲何不是在賀明熙的手中?”
韓耀半垂着眼眸,雙手恭敬的將地契遞給了皇甫策,這才起身:“闌珊居一直都是賀氏的產業,當初賀大娘子出宮,本打算住自己的宅院的。陛下覺得不妥,賀東青怕惹惱了陛下,只將閒置的闌珊居給了賀大娘子居住,但地契還一直在賀家。”
皇甫策將地契看了幾個來回:“他給你地契的時候,都說了什麼?”
韓耀微擡眼眸,瞄了眼皇甫策的側臉,看不出喜怒來,斟酌了片刻,輕聲道:“賀大人說,殿下住了那麼久,想必有些割捨不下。本也是打算放在賀二娘子的嫁妝中帶去東宮的,但離婚期還要一年半之久,怕下人們亂動了殿下的東西和擺設,現在就給殿下送來。”
皇甫策冷笑道:“呵,賀東青倒是乖覺。可這話卻說得不對了,孤會貪他家女兒的嫁妝嗎?柳南找找看,東宮產業可有地段差不多比闌珊居大些的宅院,賜給賀二娘子添妝。”
柳南忙將煮茶的一套安置好:“有是有,但只給賀氏一人添妝,怕是…………不患寡患不均。”
皇甫策懶洋洋的笑意消失了,緊抿着的脣角,整個人有種難以描述的冰冷薄情:“莫不是本宮還要一人送去一套宅院給那些不相干的人添妝嗎?”
柳南道:“其他人自然不用殿下費心,奴婢這是怕王二娘子會胡思亂想,誤會了殿下的心意……”
韓耀道:“殿下送出宅院雖事出有因,但回禮到底重了些,太子妃又不知其中內情,即便不問,只怕也會自傷許久。”
皇甫策閉了閉眼眸,緊蹙的眉頭,眉宇間露出了濃重的疲憊,輕聲道:“悄悄的給賀大人送去,不要聲張了。”
韓耀坐到了茶具前,垂眸道:“今日殿下似是神魂不屬,早朝時幾次走神,不知所慮何事?”
皇甫策不知所以的輕笑了一聲:“你不是自詡最瞭解本宮嗎?何不猜一猜呢?”
韓耀輕車熟路的煮着茶,沉默了片刻,才道:“前幾日太極殿裡連招幾位御醫,甚至從宮外找了幾個穩婆養在太極殿的外殿裡,敏妃有孕十有八九是真的。”
“即便有妊,與東宮何干?先不說那孩子生不生下來,即便生下來,皇叔已這個歲數,那孩子能不能從貴妃娘娘手中長成還是個事。”
“說到底還是陛下子嗣,殿下不可小窺。若是皇女自然怎麼都好,是個皇子的話,若貴妃娘娘能想開,將這孩子抱養膝下,日久天長了,那些人難免會生出異心來,只怕……”
皇甫策笑了一聲:“那些人何時沒有過異心?不過都是些牆頭草罷了。”
韓耀垂眸,輕聲道:“權勢薰心,時事弄人,汲汲營營這一生,都不過爲了一條更好的出路。不管什麼心,都是殿下現在最需要的。萬不能坐視此事發展下去,若是個皇子,年歲雖小,但小有小的好處……那些人依從殿下身邊,何不是爲了將來分一杯羹?”
皇甫策沉默了片刻,蹙眉許久,纔開口道:“你派出安定城的人手,可有消息?大半年都過去了,爲何遲遲不回帝京?”
韓耀微微擡眸,望向皇甫策,片刻後道:“殿下不必擔憂,她自來就是有個有主張的人,如今這帝京中變幻莫測的,不甚安穩,倒不如讓她住在安定城裡逍遙自在。”
皇甫策眯着眼望向韓耀,緊緊抿着脣,似乎極力隱忍着什麼,沉了一口氣:“話雖如此,你派去的部曲何在?讓他自己來回孤。”
韓耀驚訝的擡眸,片刻後,笑道:“都是鄉野粗人,怕污了殿下的眼。”
皇甫策輕點了點頭:“如今日日面對一羣居心叵測的豺狼,孤尚且不怕,會怕鄉野粗人污了眼?當初孤在闌珊居時,在有些人眼中,怕是連鄉野村夫都不如。”
“臣不知殿下要見他,前日打發他去城郊的莊子,若是殿下要見,可待到明日,臣將人領來。”
“呵?是交代好怎麼回話,才領過來嗎?”
韓耀端起煮好的茶遞了過去,溫聲笑道:“殿下想到哪裡去,入宮的規矩是要教的,但是回話自然不必了,他說自己看到的聽到的就夠了。”
“你還要騙孤多久!”揮開了韓耀捧着的茶盅,滾燙的茶水灑了韓耀滿手,即便如此,皇甫策都不曾解氣,那雙本該溫潤似水的眼眸中,溢滿了暴怒與火焰,“一次又一次,孤都選擇相信你,不管別人如何質疑,都做視而不見,可這般的小事,爲何要一直欺瞞於孤!安定城裡真有賀明熙嗎?你真的知道賀明熙在何處嗎?!”
“殿下?!”韓耀不及查看手上的傷勢,蹙眉道,“臣早知殿下知道後,必然會大發雷霆,與其大海撈針的讓殿下日日煩憂,倒不如……可殿下是如何知道這些?”
皇甫策冷笑:“如何知道?莫不是這天下,只有你韓耀一個人得用嗎?多少次了?自出了闌珊居,你多少次自作主張肆意妄爲,孤何嘗同你計較過?可你一次又一次的將孤當做童稚幼兒哄騙戲耍!莫不是當真以爲,孤念着舊情,不會對你如何!”
柳南忙道:“殿下有話好好說,怕是韓大人也有迫不得已的地方……”
“住口!你與韓耀乃一丘之貉!只怕此事你也早已知情!那日高鉞說話時,你可是一點都不驚訝!你是不曾想,孤這幾日都不許你出外院,來不及通知韓耀!到底他是你的主子,還是孤是你的主子!若非是你與孤患難走過來,你以爲孤會輕饒你了嗎!”
“殿下!奴婢對殿下忠心,蒼天可見!”柳南跪在身來,俯在低上,“當時奴婢雖是知道消息了,可正是春末,殿下又是三天兩頭的生病,奴婢是怕殿下得了消息,太過焦急再有不好……這才讓韓大人先瞞着殿下。”
皇甫策冷眼看向柳南:“呵,看不出來主意還是你出的,好好,你還有這個膽子!這麼說來,所有一切都是你的主意了?”
韓耀跪下身來:“並非如此,當初殿下病得厲害,是臣讓柳南先瞞着殿下。本打算待到殿下大好,也該找到賀明熙的行蹤,到時候再一併稟告殿下。誰知道她竟是如此聰明……不但躲開了臣的追查,只怕高將軍和陛下也不曾有她的行跡。只因一直找不到,也怕殿下知道了更是心焦,這纔不得不一直欺瞞至今。”
皇甫策側目看向韓耀,許久許久,笑了一聲:“說起來,你們都是好心,識破了這些,倒是孤不知好歹了。”
韓耀道:“臣與韓家對殿下的忠心毋庸置疑,所做所想均是一心爲了殿下打算。如今太子妃尚未入宮,明年開春直至此時尚有半年之久,莫說半年,即便只有月餘,三五日,都會出現變數。殿下又是心直無毒的性子,那些人到時候再看出些許端倪,且陛下對賀明熙的事十分關注,只怕也會注意到殿下異常……”
皇甫策深吸了一口氣,許久許久,起身扶起韓耀來,有些無奈又有不甘的開口道:“不管如何,你都不該欺瞞於孤,不管何種目的,不管多小的事,一次又一次,總有一日會將孤的耐心與信任磨盡。”
韓耀垂眸頷首:“臣惶恐……非常時期行非常之事,東宮的一舉一動萬衆矚目,王大人何等精明,若當真他對殿下的心思察覺半分端倪,只怕許多事又會千迴百轉。如今我們看似強勢,已是十拿九穩,可王氏勢力不可小覷,事有萬一……”
皇甫策閉了閉眼眸,眉宇間盡是疲憊之色:“柳南去拿些傷藥來,給阿耀帶走。”
韓耀輕聲道:“殿下不必憂心,高將軍也派出去不少人,臣也在私下尋找,若有消息,定會第一時間稟告殿下的。”
“韓耀。”皇甫策沉默了片刻,極輕聲的開口道,“莫要再辜負孤對你的信任了,你不會想看到孤對你失去信任的樣子,孤也不願你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