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安定城一如既往的祥和。
因還有兩日就至正旦,有些人家爲準備年節所用,常常通宵達旦。
半夜時分,穆府內也是燈火通明。
十幾個家奴將有些偏僻的小靈堂團團圍住,秋姨娘母子二人,還有一個很年輕的婦人摟着才四五歲的孩童,被人壓着跪在靈堂的牌位前。
穆夫人劉氏端坐一側,她比穆長白年長三歲,四十多歲的年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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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都不曾生育的婦人,卻比實際年齡還顯老十多歲,滿臉的皺紋,看起來像個老嫗。若非那雙手還算保養得當,已完全看不出這是個養尊處優的官夫人了。
“大人才走兩日,夫人又要作妖?”秋姨娘雖是衣衫不整,被迫跪在靈堂上,可面上沒有半分畏懼之色,眼中具是不屑。
穆劉氏端起茶盞來,目光緩緩劃過幾人,嘴角露出一抹鄙夷的淺笑。許久,她放下茶盞,那雙染得鮮紅的指甲,在陰冷的靈堂裡,顯得分外的詭異。
穆柏成乃穆長白的庶長子,正是秋姨娘所出。此時,他不但跪着,身上胳膊上束着繩索。他看了一會穆劉氏篤定的模樣,心下有種極不好的預感,輕聲安撫道:“年節將至,夫人爲何突然發難?若有大事,不如等父親回來再做定奪,明日一早衙上還有些事要處理。”
穆劉氏含笑望向穆柏成,滿眼譏諷:“將大郎君的嘴堵住。”
那年老的家奴問都不問,輕車熟路的將一對石核桃,狠狠的塞進穆柏成的口中。因爲棱角太過尖銳,穆柏成頓時滿嘴鮮血,不能言語。
穆柏成身側的跪着的年輕婦人見此,一下就哭了出來,低聲道:“夫人這是爲何!大半夜不由分說,這般對待我等!”
“沒規矩。”穆劉氏將茶盞輕輕的放在桌上,“什麼夫人?我乃穆長白明媒正娶的原配,你們的嫡母,連句母親都不叫,虧你還是大戶出來的娘子。”
秋姨娘見長子遭此對待,‘嗷’一聲,就要站起身來拼命,不想卻被身後的家奴狠狠的按了下去,不禁叫罵道:“劉錦!你算個什麼東西!敢如此對待大郎君!等大人回來,看我讓不他打死你!”
“雖然穆夫人的頭銜,我歷來不屑,可就這樣我不屑的頭銜,你一輩子,到死,也得不到。”穆劉氏不經意的撇了一眼秋姨娘,輕聲道,“將大少奶奶也捆上,堵住嘴。”
“夫人可要想清楚了,我乃錢家的嫡女,你敢如此待我、唔……”那穆錢氏話未說完,也被一對石核桃堵住了嘴,她抱在懷中四五歲的童子,也被驚醒了,當即嚎啕大哭。
秋姨娘顧不上長子長媳,掙扎着要去抱那孩童,不想被身後的兩個家奴死死的按住,半張臉都壓在了地上。穆柏成目眥盡裂,扭動着身軀,想靠近那童子。可穆劉氏身後的嬤嬤,卻極利落的將那童子抱了起來,返回了穆劉氏身側。
秋姨娘用盡全力擡着眼眸瞪着穆劉氏,大聲道:“劉錦,你且等着!大人回來定剝了你的皮!”
穆劉氏站起身來,俯視着秋姨娘三人,抿脣一笑:“穆長白回來又能如何?這些年你拿他威脅我的次數,還不夠多嗎?安秋娘,你個賤人!配穆長白個僞君子,也乃天作之合。”
秋姨娘眼珠子咕嚕嚕的轉着,卻被身後的家奴按在地上,再想說句完整的話都不能。
穆劉氏眉宇間盡是揚眉吐氣,伸出鮮紅的指甲,逗弄着哭個不停的童子:“瞧瞧,這就是穆氏的庶長孫,穆氏的寶貝疙瘩。莫怪全家喜歡,這孩子就是長得巧,像了你們一家的優點呢。”
那嬤嬤笑道:“好看又有何用,單薄的很,一看就是個沒有福氣的。”
劉錦笑道:“雖然嬤嬤說得極是,這麼幹淨的孩子,看着多無辜,我多少還是不忍心。”
嬤嬤不以爲然:“娘子就是心善,可自他生下來,本就欠下了娘子,又怎麼會無辜。”
劉錦深吸了一口氣:“可不是,自打他出生後,我就夜夜難眠,生怕那日就被穆長白找個理由害死了,這樣的催命鬼又怎會無辜呢?你哭什麼呢?一會就讓你哭出來了。”
嬤嬤笑了起來:“庶子就是庶子,便是那些人有些害夫人,也做不了嫡子嫡孫。”
穆劉氏頷首一笑,用手帕仔仔細細的擦拭着手指,側目看向秋姨娘,“你瞪我作甚?我和嬤嬤說得那點不對?老狗生出的一窩狗崽子!”
穆劉氏側目想那嬤嬤,笑道:“一會咱們就將這小崽子,扔進井裡去。”
秋姨娘猛地掙脫了家奴的鉗制,力氣大的驚人,就竄到了那嬤嬤的面前搶孩子,可很快就被追上來的家奴再次擰住了胳膊。
穆劉氏似是有些受驚,輕輕的拍了拍胸口,笑道:“農家女就是農家女,養尊處優這些年,還是有股子蠻力。”
秋姨娘尖叫了一聲:“來人吶——快來人吶!!救命吶!”
穆劉氏不動聲色的把玩着鮮紅的指甲,任由秋姨娘尖叫,直至秋姨娘叫到聲嘶力竭,這才拍手輕笑:“那些人都被我陸陸續續都放了出去,可惜你一直想着法的要救牢裡的小畜生,根本沒注意這些。”
秋姨娘瞪着眼:“你怎麼敢!那些都是世僕,還是你張張嘴就能打發走的!”
穆劉氏以帕掩脣,笑了起來:“你也知道那些是世僕?那是我劉氏的世僕,可不是你們穆氏的世僕!你尚且是狗窩出來的貧家女,哪裡來的世僕?”
秋姨娘終於有了危機感:“劉錦!你到底要做什麼?!”
穆劉氏笑得很輕,柔聲道:“我要你們這些人都不得好死呀。”
秋姨娘嘴脣哆嗦,咬牙道:“你對個孩子下手,就不怕報應嗎?!”
穆劉氏笑得更是開心了,鮮紅的指甲劃過那童子的臉龐,輕聲道:“你們踩着我,猖狂了半生,尚且沒有報應。我孑然一身,爲何要怕報應呢?把你們都弄死了,我給你們賠命,也值啊。”
那童子哭聲方歇了點,又因臉上的劇痛,再次嚎啕大哭了起來。
秋姨娘咬牙道:“你到底想要什麼,若是管家權,都可以商量!”
“半生如此,我要那些作甚?”穆劉氏低低的笑起來,“你們個個錦衣玉食珠光寶氣,也不是想想都是從哪裡來的?若非拜我劉家所賜,你們都還在東后街裡餵豬賣履!你安氏一門,是怎麼從貧民窟搬出來的?養條狗尚知感恩,你們這羣毒蛇,只會恩將仇報。”
秋姨娘逐漸冷了臉,不以爲然撇嘴:“什麼是你劉氏給的?我住的是穆家的房子,做得是穆家的媳婦,哪裡有你劉氏的事!”
“媳婦?”穆劉氏冷笑道,“你一個小小的妾室,即便賣出去,尚不如一頭得用的牲口值錢!你也算媳婦!呵!誰的妾室,敢自稱媳婦!”
秋姨娘眼神頗爲譏諷:“我爲妾室,乃拜你劉氏所賜!當初若非你劉氏仗勢欺人,拆散了我與長白,穆夫人的位置又怎麼輪得到你!劉錦,別以爲我不知道你的老底!你爲何二十歲尚待字閨中?”
“長白娶你,早已受盡屈辱,你比他大三歲不說,還是個婚前就被破了瓜的□□!十四歲就與人廝混,壞了身子,連蛋都下不出來!你有何等資格管理後宅?你又有何資格叫囂!看看你如今的鬼樣子,哪裡像四十歲,說你六十都有人相信!比長白的娘都顯老,還敢以穆夫人的身份出門會客,我都替你臊得慌!”
穆劉氏怒極反笑:“我爹拆散了你們?呵!郡尉大人,好大的官威,若非是我劉氏,穆長白熬到死也就是個百夫長,哪來的官身?那些幕僚,那些人脈,那些金銀莊園,我爹爲何都留給了穆長白?我劉氏安定城內雖無至親,但老家尚有伯父堂兄,哪裡能將所有產業都給了出嫁女,哪裡輪到他穆長白得到一切!”
秋姨娘冷笑連連:“心虛啊!若非你爹心虛,爲何要將家業留給長白?嫁妝尚且有些說頭,可你家的家業,也沒算作你的嫁妝!當初你爹活着的時候,尚且對長白忍讓提拔,恨不得當兒子對待,爲了是誰?還不是因爲有你這個有辱門楣的女兒!你讓你一家人都擡不起頭來,你說你有多不孝!”
“安秋娘,你可真可憐,讓一個僞君子騙了那麼多年。我父親在許婚前,曾詢問穆長白可有定親,被他斷然否認。若他說訂了親,根本不會有後面的事!我父親對待穆長白像親子一般,爲得還不是今後他能好好待我?可我父親到死,都不知道自己還拆了一門親事。我家時許婚穆長白之前,我之遭遇、年紀,我父親都不曾隱瞞半分,更不曾仗勢欺人,從開始就將所有的事情與穆長白說了清楚,讓他自己做選擇。”
秋姨娘嗤笑了一聲,不以爲然道:“死無對證,如今你紅口白牙,說什麼都成了。”
穆劉氏面上無怒無悲:“不管你信還是不信,這都是事實。如今你被我踩在腳下,生死不過我一句話的事,我爲何還要騙你?”
秋姨娘微微一怔,冷笑道:“你怕長白回來與你清算。你以爲今日你如此作爲,我會輕易饒了你嗎?告訴你,不會!當初的婚事,你也別將劉氏摘的那麼幹淨,你即便沒有仗勢欺人,難道你還不曾用官身財帛引誘嗎!那時長白才十七歲,經不起這些,在所難免。”
穆劉氏輕聲道:“是啊,我父親也有錯,錯不該太光明磊落,將所有的事都告之穆長白,更錯在識人不清,又以巨大的利益誘之,使得他被利益所惑。”
秋姨娘雖在劣勢,但好歹風光了二十多年,頗有依仗,聽聞此言,不禁笑了起來:“你出身好又怎樣?你父親疼你,又能怎樣?你光明磊落了,又得了什麼?可憐的劉大人中年得女,如珠如寶,又不能照顧你一生。”
“官家娘子,劉氏獨女,自小嬌生慣養,飽讀詩書,又有何用?不照樣被大字不識一個妾室,壓得擡不起頭來?穆夫人?呵,你看看安定城裡誰當你是穆夫人了?別人是怎麼奚落你的,你不知道嗎?可憐啊,一輩子都活成了笑話。”
“是啊,可我爲何要遭受這些?人說好死不如賴活着,到了這個地步,我還賴在這世上作甚?”穆劉氏輕笑了一聲,柔聲道,“在你眼中,穆長白是個長情又有擔當的郎君,可我卻知道,什麼是真正長情又有擔當的郎君。他在我眼裡,就是個不折不扣的不仁不義卑鄙無恥的小人!”
秋姨娘笑道:“吃不到葡萄,你就酸吧。”
“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穆劉氏目光緩緩劃過,跪在地上的三人,“我劉氏出身寒門,父親少時家中赤貧,雖有上進之心,可憐家中無財力供應。十六歲娶我母親,外祖將家中所有產業陪嫁母親一半,剩下一半贈予父親作爲家業。”
“父親得了外祖支持,舉了孝廉,得了官身。父親因得力於外祖家,一生感激不盡,曾承諾外祖一生不納妾室,善待母親。我母親只是鄉紳家的娘子,不曾讀過書,可也得父親真心愛戴,呵護一生。我母親身體羸弱,直至中年,只得我一個娘子,父親爲此絕嗣,都不曾食言半分。”
秋姨娘不以爲然,諷刺道:“可惜了,你沒有你孃的好命。”
穆劉氏眼眸冰冷一片,掃向秋姨娘,冷聲道:“這世間最害人的莫過於以己度人,我父親重情重義,便以爲所有肯上進的貧家子合該如此。他看中穆長白,何嘗不是在他身上看到了當初的自己?……他用自以爲是的經驗,好心辦了錯事,終是害了我一生。”
秋姨娘抿脣一笑:“現在說這些又有何用?長白他撿了破鞋,受盡屈辱,可沒有半分承情你父親,你自己自然也得不了好,活該受氣!”
“是啊,我忍受了二十多年,若無意外,還要繼續忍下去。我常常想,穆長白既答應了交換,我父親已將能給他的,全部都給予了。他娶我入門,即便不喜,可有交易在,也該保我一世無憂。後宅管家權,我不要就是,可他連最基本的尊嚴都不給我!讓個出身低微的妾室作踐欺辱我半生!”穆劉氏說着說着昂頭大笑了起來,笑着笑着眼角就溢出了水光,咬牙道,“嬤嬤,將這小畜生,給我扔井裡,溺死!”
那嬤嬤十分忠心,虎着臉點頭,抱着哭鬧不休的童子朝外走。
安秋娘頓時尖叫了起來:“劉錦!你敢!!你這個毒婦!金裕才四歲!你就敢對他下手!大人回來非活颳了你!”
“劉……夫人有話好好說,咱們好好說就是了,大人間的恩怨,與個孩子有什麼關係?他還那麼小,你讓徐嬤嬤回來,萬事都好商量!你要什麼?我都給你,管家權我不要了,都給你就是。”安秋娘的聲音頓時軟和了起來,穆柏成與穆錢氏斜着身子朝門口挪,但被家奴死死的按住了。
穆劉氏抿脣笑了起來,不以爲然的端起茶盞品了起來,好半晌,幽幽的長出了一口氣,柔聲道:“我不要什麼管家權,只想揚眉吐氣,還要看着你們一個個的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