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不見煙火的東宮殿,這日一早就忙碌了起來。
皇甫策一掃數月的疏懶,早早的起身,洗漱了一番,坐在了一側,不知神思何處。
柳南將櫥櫃全部打開了,一件件的仔細的挑選着今日所穿之衣袍。
直至皇甫策梳洗完畢,又坐了許久,也不見柳南選好今日所穿的衣袍,他將豔色和素色對比來去,面上很是糾結。
不知過了多久,皇甫策率先回過神來,蹙眉看向柳南:“隨意拿一套。”
柳南大驚小怪道:“這哪能隨意啊!外面的人都傳殿下重病在身,今日咱們好容易得了機會出去走走,自然要怎麼精神怎麼來。”
皇甫策輕聲道:“孤何時在意過傳言?”
柳南吭嘰了半晌,又道:“人都說女爲悅己者容,可這事哪有男女之分吶!殿下越是好看,越是能留住人心不是……”
皇甫策挑眉,輕聲道:“誰說的?”
柳南噎了噎:“奴婢自己琢磨的……咳咳,奴婢自小入宮,想得許是不對,對殿下可是忠心耿耿!殿下與娘子這許久都不見了,奴婢也是……也是想着殿下好。”
皇甫策沉思了片刻:“東苑時年節,孤穿什麼?”
柳南恍然大悟:“可不是!可不是!奴婢就沒想到,逢年過節的衣袍最是正式華貴,又是當年穿過的,娘子看起來賞心悅目也親切,到時候肯定喜歡,還是殿下想得周到!”
皇甫策不置可否:“時辰不早了。”
柳南手忙腳亂的翻着櫃櫥:“這就好!這就好!當初所有的東西奴婢都好好的留着呢!殿下不知道,那日陛下不答應您與娘子的親事,奴婢心裡多着急!恨不得抱住陛下的大腿,大哭一場!可面上半分都不敢露出來,就怕壞了殿下的事吶!”
“殿下好不容易將婚約料理乾淨了,還不是爲了等娘子回來!陛下不解風情就罷了,還非要棒打鴛鴦!要說起來,陛下和殿下那是親叔侄,哪能這般狠心啊!殿下用了多少心思,纔有了今日啊!”
皇甫策嘴角微微勾起:“皇叔若是明白,孤還能安坐在此?”
柳南抱着衣袍,喜滋滋的開口道,“好在陛下歷來不是殿下的對手……咳!總歸殿下要做什麼,陛下想不明白,也攔不住。他有張良計,咱們有過牆梯,始終還是殿下技高一籌。”
皇甫策不以爲然道:“你倒是明白。”
柳南忙道:“哪能啊!奴婢也有不明白的地方,不過就是想着殿下自然有殿下的道理,也就不去想了。”
皇甫策挑眉,難得調侃道:“皇叔說你都成精了,難得你還有不明白的?”
柳南將兩組用珍珠串聯的玉佩拿了出來,陪着笑臉道:“殿下自來足智多謀,奴婢哪能全都想明白。當年在闌珊居時,奴婢本以爲您和娘子會順理成章的在一起,可您後來一心的要與王氏議親,甚至第一次給韓大人送信都是爲了此事,很是迫不及待……”
柳南見皇甫策逐漸失了笑意,輕咳了一聲:“奴婢當初以爲殿下心中放不下王二娘子,與王氏議親乃殿下心中所求。奴婢也不明白那麼多,爲了早點出闌珊居,一心一意的慫恿殿下與王氏做親。殿下在奴婢心中那可是頂明白的人了,哪裡是奴婢三言兩語就能改變主意的,在這之前甚至都以爲與王氏議親,乃殿下之本意。”
皇甫策手指輕觸桌面:“繼續。”
柳南道:“如今這事不管緣由何處,只怕都會是娘子心中的疙瘩。奴婢與殿下朝夕相處,尚且以爲殿下捨不得王二娘子,翠微山之行,婚約一事,殿下……殿下只怕不好洗乾淨。今日與娘子見面,只怕會被娘子存心刁難。”
皇甫策蝶翼般的睫毛遮蓋了全部的心思:“若肯刁難,總也好。”
柳南輕聲安慰道:“殿下不必憂心,娘子的脾氣來得快,去的也快。往日裡不管你們吵成什麼樣子,只要殿下肯用用心,娘子那次和您真的生過氣?”
皇甫策輕笑了一聲:“若只是爭執,孤何須如此。”
柳南忙道:“殿下莫要妄自菲薄,您與娘子哪有隔夜仇……人都說吵吵鬧鬧才能一輩子,奴婢看你們好着呢,當初那肯定是誤會,只要殿下肯給娘子說清楚就成了!”
皇甫策道:“若不是誤會呢?”
柳南怔愣了片刻:“不是誤會啊……可……咳咳咳,不是誤會也沒事吧……這世上誰還能不犯錯吶?人說,知錯就改,善莫大焉!殿下當初也不是故意的,也怕是時勢所迫!”
皇甫策道:“也非時勢所迫。”
柳南無言語對……
桌上的玉梳,浮雕‘佳偶天成’。
皇甫策拿了起玉梳,把玩了片刻:“世事弄人,有一帆風順的佳偶天成,也有心生憂怖的陰差陽錯,何嘗不是心有一人的緣故。”
柳南愣了愣,小聲道:“殿下這是何意,奴婢聽不太懂。”
皇甫策閉目道:“臨華宮大火與皇叔無關,皇叔無嗣,闌珊居三年,雖看似危在旦夕,實然一切都在掌握。”
柳南忙道:“知道知道,殿下不曾瞞着奴婢。不過與王氏之婚約,殿下頗是執念,奴婢就尋思着,殿下雖與娘子朝夕相處,只怕心裡惦念的還是王二娘子。”
皇甫策輕笑一聲:“三年不見,音訊全無。闌珊居那般的地方,想送出一封信,何其簡單。皇叔雖有暗衛佈置,賀明熙與裴達何嘗防備過你。”
柳南愣了愣:“那……殿下又爲何執意與王氏的婚約?若只是爲了王氏的勢力,也不太可能,陛下二十多年無嗣,大皇子這事還能提前預測不成?……到底還有哪裡,奴婢還不曾想到呢?”
皇甫策閉目輕笑:“這世上最難預料的……”
柳南想了片刻,小聲道:“奴婢本以爲殿下始終放不下王二娘子,後來見殿下這婚事退得乾脆,又覺得以前想錯了。不管如何,奴婢都覺得這婚事都退得好,當初看那王二娘子也是個好的,可哪成想大難未來就單飛了。若說被家中所迫,奴婢可是不信,王二娘子也是出了名的受寵,若當真心疼殿下,執意不退婚,王氏也不敢……”
“可殿下在退婚一事上,也頗是推波助瀾。若殿下不願退婚的話,想必王氏再用盡心思,也是不能夠的。闌珊居三年,娘子那般的脾氣,還不是被殿下磨得沒有脾氣,若王二娘子和娘子一樣的心疼殿下……咳咳咳。”
皇甫策輕聲道:“孤也曾爲此自得,關係越融洽,恐懼越深。這般的行路,最懼意外,不能不安,更不能恐懼。母妃已去,這世上哪還有全心全意的對待……”
柳南挑眉:“娘子待殿下當真算得上全心全意了。”
皇甫策緩緩睜開雙眸:“誰見過不求回報的全心全意?孤能算計,她不會嗎?闌珊居的一切,也許是真的,也許是假的,在那時誰能分辨清楚?”
柳南忙道:“殿下哪能這樣想,一天假的了,一個月假的了,難道還能假個日久天長,若當真能日久天長,假的也就成了真的了。”
皇甫策沉默了許久許久,輕聲道:“母妃不得父皇青眼,可一生安之若素。如今想來,能毫不在意,何嘗不是因爲所嫁,不是心裡的那人?父皇對惠宣皇后,看似寵愛,也算不上情深。”
“孤自小到大都在想,何謂心儀,遇見這人又該有何種感受?是歡喜的一心想要靠近,還是恐懼的忍不住的退縮。”
柳南輕聲道:“都是上代的事了,先皇與娘娘們也都不在了,殿下何必還爲此事耿耿於懷?”
“上一代……說起來很久遠,可也不過是幾年前。賀明熙自小待孤與旁人不同,譏諷輕視,全無善意,比惠宣皇后過猶不及,孤少年時常爲此忿忿不平,又耿耿於懷。惠宣皇后去世後,賀明熙仇視臨華宮,更是讓孤很是不安,時時堤防她。”
柳南長嘆了一口氣:“兩位娘娘勢同水火,娘子年幼難免被皇后娘娘同化,這般待您也是人之常情,在奴婢看來,惠宣皇后也死得蹊蹺,莫怪乎娘子會如此想。”
皇甫策極輕聲的開口道:“心有不甘,何嘗不是心有惦念。惠宣皇后逼死了自己,父皇的英年早逝何嘗不是內疚後悔?許多事,想必父皇這一生,也只在惠宣皇后死去後,才明白。”
柳南聯想起前因後果來,對先帝與惠宣皇后的事,頗是明白了幾分,心有慼慼,又不知該怎麼安慰皇甫策,斟酌了半晌纔開口道:“娘子是惠宣皇后帶大的,這性情與脾氣,難免有相似之處,娘子如今還生氣,也是因爲還在意殿下吧?”
皇甫策道:“孤永遠算不出賀明熙下一步會,時冷時熱,時好時壞,孤也很輕易的被這些左右。”
柳南輕聲道:“殿下想岔了不是,這世間多少事哪能都在掌握,何況又是人心。”
皇甫策笑了一聲:“步步爲營者,最善掌控人心,一旦失了主導,只餘恐懼與不安。與她之間,看似孤強勢,何嘗不是……患得患失,害怕期待,她能輕而易舉的左右孤的喜悲。”
“越是恐懼,越是防備。越是惶恐,越要反抗,更想安定下來。孤對一切都能從容以對,可爲何獨獨與她相處不好呢?孤本來可以讓自己過得更好,過得更心安理得,孤有這樣的能力……”
柳南沉默了好半晌,恍然大悟:“如此也難怪了,奴婢就說這事怎麼如此突兀!可現在想一想,殿下最想與王氏做親的時,可不是與娘子關系最好的時候。那時殿下白日裡歡喜,夜裡輾轉反側,常常魂不守舍,不知神思何處。娘子有一段時間不去闌珊居時,殿下脾氣壞了許多,暴躁又易怒……咳咳咳……奴婢的意思是,殿下那時心事頗重。”
柳南見皇甫策不經意劃過的目光,忙改口道:“殿下心思玲瓏,不管在什麼樣的境地裡,總是能……能讓自己過的很好。闌珊居里,奴婢都跟着殿下沾光,當初那一府的人,誰不尊稱奴婢一聲柳管事,對裴總管也是隻能如此。”
柳南乾笑了半晌,不見皇甫策在開口,小心翼翼道:“殿下讓他們進來伺候更衣嗎?”
皇甫策半垂着眼眸,遮蓋了情緒,許久許久,輕聲道:“賀明熙呢,一年不見,可忘初衷?”
柳南怔愣當場,糾結了半晌,試探道:“以奴婢對娘子的瞭解,想必生氣歸生氣的,肯定不會忘了殿下的。不然,殿下壽誕,娘子又何必讓人千里迢迢的送壽禮?……咳咳咳,雖說壽禮看似送得……可若是當真忘了,也大可不理不問,又怎會如何有心?”
皇甫策沉默了半晌,輕笑了一聲:“謝放爲人如何?”
柳南道:“奴婢當年也聽老人說過謝氏的幾個子弟,那謝放雖是優秀,但到底是個庶子,哪有機會入宮。這世道,生下來就分好了三六九等,如何努力又怎能與殿下相提並論。殿下此時彷徨,是因爲還不曾見到娘子,一會見了人,心也就定了。”
柳南等了半晌也不見皇甫策說話,忙又道:“咱們做了那般的事,殿下只管讓娘子出氣就是了。當初娘子待殿下那是何其的好,又怎麼會真的捨得殿下。娘子生氣也不見得是壞事,若是不在意了還生什麼氣啊!那謝放在奴婢看來,也不過是娘子沒有辦法的選擇啊。”
皇甫策緩緩睜開了眼眸,看了一會柳南,淺淺笑道:“那些選擇,何嘗不是賀明熙對世俗的妥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