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厭的傢伙

餘額不足

下午的視察還算順利。

當一行人來到露天煤礦現場參觀時,首長明顯有些沉重。她望着那一眼望不到底的深坑,一句話沒說,默默地看了五分鐘,然後便轉身上了車。

車隊穿過M市中心區域,直駛東北方向。

那裡是M市的老區,住着幾萬戶礦工家庭。

當車隊停靠在那片淪陷區的街口時,正是午後三點半。

這條小巷叫陽光巷,巷寬不過十米,兩邊是一排排用黑煤灰樣的坯子砌成的平房。也不知道住了多少年,所有的房子都低矮潮溼,使整個街道都顯得灰暗混亂。

陽光雖然熱烈,但由於城市上空的籠罩着陰霾,仍是顯得灰濛濛的。

窄小的街面上人來人往,四十多歲不算老也不算年輕的人,和那些已經滿頭白髮的老年人混在一起,坐在街邊的樹陰下乘涼;靠街邊的房子有的被改造成小商鋪,賣熟食的,髮廊,麻將室,還有裁縫鋪、婚禮錄相,竟然還有賣墓碑的。

幾乎生老病死需要的所有東西都可以在這一帶買到。

一臺曾經在煤礦掘過煤的大型鐵鎬被運到街口的廣場上安放。鐵鎬已被油漆一新,鎬身上紅色的“中國□萬歲”標語,落下了特殊年代的歷史印跡。

首長在街邊下了車,在M市政府的人引導下慢慢往巷子裡走。前邊有M市局的人在引路,再

往後是Z省的副省長,M市的書記、市長也陪在首長身邊,邊走邊介紹情況。

此時,巷子裡的居民像是被驚動了,紛紛跑出來觀望。

公開的警力立即形成了一道警戒線,保證了通道的暢通。

柯凝歡始終保持在離首長左前方兩步遠的地方。

深藍色的小翻領西裝,裡面仍是雪白的真絲襯衫,卡在腰際的無線電臺從衣領處伸出一條細線,耳麥塞在左側的耳朵裡,被飛揚的短髮遮住。

劉巖走在和她相對稱的右前方;小姚和喬處長則在首長後方兩步遠,一左一右。再往後,則又是M市局的同志,形成了裡外三層包圍圈。

當首長進到一戶曾是M市勞模的老礦工家裡時,柯凝歡轉頭向劉巖使了個眼色,劉巖會意,迅速跟了進去。

柯凝歡立即在門口掃視了一下週圍的環境,見盧局長正滿頭大汗地和市局一位領導在說着什麼,而周圍的警力正有秩序的疏導着羣衆。

柯凝歡這才稍稍放了點心。

她轉身退到院子裡的較隱匿的一側,從口袋裡拿出一塊水果糖,剝開糖紙,迅速塞進了嘴裡。

找不到扔糖紙的地方,她又把糖紙折了一下,放回口袋。回頭時,迎面撞上了一個人的胸膛。

不等柯凝歡開口,那人把手中一瓶水遞了過來。

“又頭暈?”陸緒平盯着她的臉問。

小姑娘那塞了糖的腮幫子鼓鼓的,一邊揉着撞痛了的鼻尖兒,一邊擡起頭看他,當她看清楚是陸緒平時,一雙大眼睛裡盡是掩飾不住的怒氣,可仍是努力裝着漠然地對他視而不見,轉身便要離開。

陸緒平忽然覺得她這模樣很矛盾又很好笑,不覺間濃密的眉毛微微一挑,凌厲的眸子變得深不可測。

他跨前一步,高大的身軀擋住了她的身子,堵住了她的路。

“我很好。”她迅速咬碎糖果在口中嚼了幾下,使勁兒嚥了下去。

這個裝神弄鬼的討厭傢伙,總是在她最糟糕的時候湊上來幸災樂禍!

看着她倔強的小臉兒,陸緒平忽覺心情特別的好,嘴角一扯,把手中的礦泉水瓶蓋子擰開再遞給她。

“快喝一口。”他催促着說。

柯凝歡又咽了一下嘴裡的糖渣,看周圍到處是人,又不好說什麼,加上口裡、嗓子都實在是難受,只好接過瓶子喝了兩口。

隨後她擰好了瓶蓋轉身找垃圾桶,可他卻又伸出手來,接過了瓶子。

她的兩手必須是空的,這是她執行勤務時的常態。

柯凝歡垂下頭,低聲說了句“謝謝”,便轉頭進了屋子。

首長在這裡呆了足足三十分鐘,她拉着老礦工那雙枯瘦的手,詳細詢問了他們一家目前的生活狀況,傾聽了他們的要求,然後便起身離開。

此時巷子裡已經擠滿了羣衆,好在盧局長上的便衣警力夠多,硬是手拉手攔出一道警戒線,保證了首長一行順利通過。

這時周圍的羣衆中已經有人認出了周雲華,紛紛和她招手。

周雲華也熱情地和羣衆擺手問候,並幾次停下來和羣衆握手。

忽然,人羣中響起一個婦女的大嗓門兒:“周首長!俺能問您一個問題嗎?”

柯凝歡刷的轉頭看去。

是一位高個子,大噸位的五十多歲婦女,手裡抱着個不滿週歲的孩子。

“好啊,您說吧。”周雲華微笑着走到她的面前,並用手摸了摸那位婦女懷中孩子頭。

“首長,我們一家三代都是在礦上挖煤,現在礦上破產了,家裡老少爺們兒全都下崗了,一個月靠那幾百塊錢的低保工資,沒法活啊。”那位大嫂說着,眼淚就下來了。

這時大嫂身後已經站了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柯凝歡一眼便看出這是M市局的便衣力量。他大約是想拉大嫂,卻又遲遲不好下手,畢竟離首長太近了。

柯凝歡怒目瞪了他一眼,那人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下,放下了手。

一石激起千重浪。

此時人羣中已經響起吵嚷的聲音,有的羣衆問這裡什麼時候可以搬遷讓他們住上樓房,有的問什麼時間能解決醫保問題,更多的是問礦上的下崗工人什麼時間能再有工作。

一時間,原本熱烈和諧的場面變了味兒,氣氛有點緊張。

周雲華臉上的神色漸漸變得肅穆起來,並不高大的身軀挺拔而堅毅。

她轉身緩緩的掃視周圍,開口說話:“M市的父老鄉親們,M是爲我們國家經濟建設做出貢獻的英雄城市,國務院派我來這裡看望大家,就是要把你們最真實的情況帶回去,向黨中央報告,向總理報告。請大家放心,中央和國務院一定會找出一條出路,讓M市再發展起來,讓大家過上好日子!”

周雲華聲音不大,卻是堅定有力,像一把子利劍刺破了M市陰霾的天空,給人們帶來了新的希望。

周雲華的話音剛落,周圍便響起一片掌聲。

最低層的工人們的感情往往是最質樸的,一個鄭重的承諾,便可以贏得他們的信賴。

柯凝歡趁機靠近周雲華,微微往前伸手示意。

周雲華便在一片親切的問好和招呼聲中往前走去。

又用了近半個小時,一行人才穿過陽光巷,登上了停在巷口的考斯特。

車隊在六點零五分才返回招待所,比原定返回時間晚了整整三十五分鐘。

晚餐後,首長要參加M市的企業家座談,聽取企業家們對M市經濟發展的意見建議,尋找解決M經濟轉型的新契機。

這個會議在招待所三樓的會議室召開,結束預計要到晚上十點。

柯凝歡把會議現場交給劉巖,又反覆叮囑了一下,便和盧局長、市局警衛處、消防支隊、防爆支隊等有關部門的負責同志一起去了第二天的參觀點——長銳電子責任有限公司。

長銳電子是三年前批准建廠,年初投產,主要爲國內一著名電器品牌加工配件。

巨大的五層高廠房,氣派的四層辦公樓。進入車間,需要換上統一的淺藍色工作服,頭帶工作帽。

車間的巨大有些超出了柯凝歡的想像,站在車間的入口處,有點一眼望不到頭的感覺。

上千名工人就在這樣一個廣大的空間裡日夜工作。

這裡實際上就是一個巨大的加工流水線。

柯凝歡被工廠的一位副總帶領着沿參觀線路走了一遍,正好是二十五分鐘,如果首長中間停頓察看,就極有可能超過半個小時或者更多。

“這個車間有多少操作工人?”柯凝歡問那位帶路的副總。

“接近一千三百人。”副總答道。

柯凝歡掃視四周,看到的都是在認真操作的年輕工人,他們也像是對這些進來指指點點的人有些好奇,但更多的是認真的盯着自己手裡的活兒,生怕被領導看到後訓斥。

這樣一種環境,在這座城市中算是相當的不錯了,雖然柯凝歡心裡非常清楚,這就是一座吸噬工人血汗的工廠。

“這些工人都是本地人?”

“不全是,有一多半是近兩年本市的技校畢業生,也有原來是礦工轉來的,還有鄰近市鄉的適齡青年,年齡都不超過三十歲!”副總談起這個,頗有些驕傲。

這位副總是投資方派來的管理人員,是一位約三十六七歲的女人,典型的職業白領形象,幹練中透着精明。

柯凝歡眯了眯眼睛,深吸一口氣。

內心深處,她極不喜歡這位副總。

具體爲什麼她說不上來,說話的語氣?略顯傲慢的眼神兒?她一時也說不清。

柯凝歡根本來不及細想,便跟着衆人一起出了車間,回到辦公樓,便上了位於四層的會議室。

市局其他幾個部門已經對這裡進行了防爆和消防安全檢查,正在向盧局長作彙報。

“盧局長,人員審查是重點。”當着長銳的副總的面前,柯凝歡不知道這話要怎麼說。

之前柯凝歡看過長銳的有關資料,對個公司成立的*情況略瞭解一點。

這裡的原址是M市的中興煤礦,屬於M市露天煤礦的大集體企業,已於三年前宣告破產,約有五萬人下崗。藉助於中央的扶持政策,又拉到了品牌企業的投資,這巨大的工廠便是在煤礦辦公原址上建立起來的。

作爲經濟轉型的樣板,M市想借此爭取更多的工業投資,實現工業產業鏈條,帶動整個M市的經濟轉型。

立意是不錯的,只是不知道這個計劃的孕育和實現中,經歷了怎樣的陣痛?

這個巨大的工廠是在破產企業廢墟上建立起來的,揹負着幾萬名下崗工人的重債,工人們的安置和善後處理是否存在隱患?社會矛盾激化,往往就是因爲執政者的激進和相關政策未得到落實而引發。

這是她最擔心的問題。

“小柯,我們已經注意到這些問題了,這幾年原中興煤礦破產後的工人安置問題仍未徹底落實,這幾年一直有部分煤礦工人在上訪。爲了防止的發生,我們一直在做工作,屬地分局和派出所也已經做好了布控。長銳內部人員的審查,已經由市局二處配合長銳的有關人員在審查。”

盧局長謹慎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