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暖暖連連點頭:“方姐姐說得甚是。”
許子敏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蘇一一,頓時皺眉:“一首歌行,可不是盞茶功夫便能做得出來。況且,蘇依依不過纔剛來方院第一日,莫如換首七律罷了。”
方流珠卻抿脣一笑:“先生也聽到了罷,她纔剛說什麼來着?她那在鄉下的先生,可已經講過了的。”
“鄉下的先生”,這五個字裡,分明含着莫大的譏諷。蘇一一臉色不變,心裡卻大是恚怒。魏爾瞻與她雖份屬師徒,然則在她的心裡,卻總當他是知己一般。更何況,她的一一製藥,得以經營下去,也全仗魏爾瞻那裡A來的無數藥方。
“既如此,那便歌行罷!”她緩緩地說,眼睛裡厲芒一閃即收。
這方流珠想是知道許子敏收自己爲關門弟子的緣由,方棄詞就詩,且選了風格更爲靈活的歌行體。更何況,蘇一一那臉的呆滯,更讓她得意地以爲,這種詩歌體裁,必不爲她所長。
殊不知蘇一一那臉表情,卻正是因爲這個題目,竟似是爲張若虛那首著名的《春江花月夜》量身定做,剎那之間,根本不作第二首詩之想,纔會出現那樣的表情。
“好,咱們便請許先生作個評判,到底誰當得起這‘才女’二字!”方流珠肅容對着許子敏福了一福,才把目光瞪向蘇一一。
“我可沒說自個兒是什麼才女……某些人自我感覺太良好,會做兩首歪詩,便總當自己是個才女而已。”蘇一一無辜地眨了眨眼睛,擺出一臉的天真。
心裡卻暗暗好笑,以她兩世爲人,加起來怎麼也得三十來歲的年紀,卻偏是在這裡裝嫩,竟似是重爲人世後,真長得小了。
“哼,咱們國子監,可是憑實力說話的。別在這裡賣弄你的嘴皮子,一柱香時間以後,才見真章。”方流珠說罷,甩了手便揚起下巴,仍往教室行去。
許子敏臉色陰沉,轉頭看向蘇一一。卻見這小丫頭眼含笑意,滿臉輕鬆,渾似毫不在意,頓時心下大定,好奇心又起。
“依依見過七公主。”蘇一一雖然打定主意,這三年潛心向學,不與這些權門貴女打交道。但七公主有意示好,她自然也懂得適時感恩。
“可不要留手哦!”七公主眨了眨眼睛,沉靜貞婉中,竟帶了三分調皮。
蘇一一心裡一熱,悄聲道:“放心,非把她打得落花流水,往後不敢以才女自居!我是鄉下人,見過人家打蛇。”
“打蛇?”七公主納悶地眨了眨眼睛,長睫毛撲閃了兩下。
“打蛇,要打在七寸上呀!”蘇一一也學着她的樣子眨了兩眨,兩人相視而笑,竟彷彿並非初次相見,一下子彼此熟稔了起來。
七公主敦促道:“我不拖你說話,快去好好想來!”
蘇一一哂然一笑:“放心,要想贏了禮部那兩位小姐,還不用費十分力呢!”
方流珠和遲暖暖回頭,狠狠瞪她一眼,才落了座。
七公主輕搖螓首:“可莫要小看了方流珠,她在京城也頗有文名,尤擅作樂府詩。”
歌行本是在漢魏六朝樂府詩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而代表這種詩歌體裁正式形成的標誌性作品,便是劉希夷的《代悲白頭吟》與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蘇一一託着腮,外人看着是在苦思冥想,卻不知她正在心裡憋着笑。皺緊的眉頭,是爲了掩飾在心裡幾乎氾濫成災的笑意。
此詩一出,哪怕自己再謙虛地稱自己不是才女,這“才女”的標籤,可是要牢牢地貼到自己頭上了。只不知……後人提起歌行這種體裁,是否會把自己當成鼻祖呢?
“我已是得了!”方流珠忽地振衣而起。
此時,香方燃了大半柱。
“我也得了。”蘇一一輕描淡寫,託着腮,竟似不以爲意。
“哦?那便先聽聽你的!”方流珠雖是驚異,卻仍是不屑一顧。歌行可不比七律七絕,只四句八句,便能終篇。諒她小小年紀,未必就有能力駕駛這樣的長篇詩歌。
“好啊,也省了許先生的功夫,不必聽你和遲小姐的歌行。”這一回,蘇一一毫不謙虛,語聲雖然軟和,口氣卻極是狂妄。言下之意,竟是她此詩一出,其餘人根本不必再作下去了。把方遲二人,氣得花容含煞。遲暖暖還未能終篇,只能朝着蘇一一干瞪眼。
方流珠氣得差點一口氣沒緩過來,幹瞪了半天眼,才緩緩點頭:“好,好……倒是讓我們都聽一聽,你這鄉下來的才女,究竟能做出什麼好詩來!”
許子敏雖是極爲護短,此時也不由微微皺眉。這口氣,未免也太託大了些。
他哪知蘇一一實是胸有成竹,張若虛僅留存了兩首詩歌,卻因這首《春江花月夜》而儼然成爲了“孤詩橫絕,竟爲大家”,由此可見此詩在古詩中的地位。
“方小姐既提議以春月爲題,我這詩的名字,便叫《春江花月夜》。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她打定了主意,要用這首千古名詩,熄了方遲二人的氣焰。雖不想涉足權貴之間的明爭暗鬥,但既然方流珠欺到了自己的頭上,便是徹底地得罪了禮部這一派罷了。要贏,便要贏得漂漂亮亮,讓她們再起不了爭勝之心。
如若不然,三天兩頭地遇着鬥詩,她可真要變成方仲永,不幾日便泯然衆人矣。
因此,她琅琅而誦,氣也不歇一口。只誦至一半,舉座皆驚。許子敏更是睜大了眼珠,看着蘇一一的目光,竟似看着稀世珠寶一般。心裡不斷地念着:老夫這回可賺了,這個關門弟子,只要好好雕琢一番,日後成就可不在南陳君如玉之下!
蘇一一看着方遲二人目瞪口呆的樣子,目光流轉,聲音不斷:“昨夜閒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花搖情——滿——江——樹。”
她用三個抑揚頓挫的字,結束了全詩。整個教室鴉雀無聲,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蘇一一的身上。
震驚、難以置信、羨慕、嫉妒……不一而足。方流珠與遲暖暖二人,面如死灰,四隻眼珠子緊緊地盯着蘇一一,再無任何戰意。
蘇一一微微擡手,才發現桌上並沒有準備茶水。身邊也不知道是誰,拿了自己的杯子遞過來,討好的意味含了十足。
多不衛生啊……蘇一一雖然打消了喝水的主意,還是佯裝抿了一抿,才莞爾一笑:“柱香時間還不到,方小姐和遲小姐的詩,也可以出爐了。”
“撲嗤!”七公主忽得笑出了聲,“依依此詩一出,還有誰敢把自己的詩拿出來,丟人現眼,貽笑大方?倒莫如藏拙的好。”
方流珠握緊了拳頭,忽地振衣而起,頭也不回地便揚長而去。遲暖暖也失了氣焰,垂頭喪氣地跟在她的身後,出了教室。
“蘇依依!”許子敏激動的叫聲,讓蘇一一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先生……”她的客氣話還沒有來得及說,手裡已是被塞了支筆,“先生這是幹什麼?”
“快把此詩錄下,快快!”他說得甚急,臉泛紅光。彷彿唯恐慢得一步,這首絕妙好詩,便不翼而飛了似的。
蘇一一哭笑不得,小聲咕噥:“可是……現在已經過了午餐時間……”
“你先錄下,一會兒先生給你開小竈,讓小廚房給你單做。你愛吃什麼?寫完了詩就開菜單讓人做去,好不好?”許子敏急忙許下賄賂。
她……還能說不好麼?別說這位是她剛拜的老師,就算不是,好歹也是國子監數一數二的大人物。爲了自己安安穩穩的小日子,她還說不好麼?
於是,她認命地坐下來,一筆一劃地把這首《春江花月夜》默寫了出來。最後一個“點”剛剛落筆,手裡的宣紙便抽了出去。
許子敏如獲至寶,從頭至尾又再讀了一遍,嘴裡還念念有辭地說了些什麼。可惜他語速既快,聲音又低。再加一部鬍子多少阻止了些音量,蘇一一縱然離得最近,也還是一個字都聽不出來。
蘇一一也不理他,另拿了一張宣紙,埋頭寫了起來。衆女都湊近了細看,只見滿篇俱是“四喜丸子”、“龍井蝦仁”、“清湯燕窩”、“龍鬚鳳爪”、“冰糖湘蓮”……
“先生。”蘇一一恭恭敬敬地把滿紙的菜名朝許子敏遞了過去,眼睛亮閃閃的。
許子敏急忙接了過來,一看之下,頓時啼笑皆非,看着她的目光便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思了:“你呀……果然還是個小孩子!”
說到後來,便帶上了三分寵溺。
“依依原本就是個小孩子麼……”蘇一一厚着臉皮倚小賣小。
現在……本姑娘就是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