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該開席了。”蘇慶滿賠着笑臉請示。
“嗯,時間也不早了,就入席罷。”老太太莊嚴着臉兒,點頭同意。
蘇一一總算鬆了口氣,不管是誰,自己被當成話題,總不是件愉快的事兒。更何況,他們過來的時候,她就準備吃飯,結果被遷延到了現在,早就餓得前心貼後背了。
兩個兒子急忙一左一右相扶,老太太的龍頭柺杖,虛虛地點在地上。蘇一一隻覺得有些氣悶,不知怎麼的,就想起了張愛玲在《金鎖記》裡寫的那位老婦人,還真有些骨子裡的相似之處
蘇明鵬的長姐,如今已經嫁了。是鄰縣那位縣太爺的公子,聽說感情還算不錯。雖然那位公子爺自娶了妻子以後,把兩個平妻和四個小妾的例兒,在一年之內全都夯實了。蘇一一記得這位蘇湄堂姐的模樣,果然是個賢淑的。
座上的小輩,只有蘇滬和蘇涓兩姐妹,雖然還沒有出閣,但人已經定下了。蘇滬嫁的是府臺大人的侄子,稱得上是門當戶對。蘇涓因是庶出,嫁給了某個京官的遠房親戚,還是做平妻。蘇一一想,大約這就是她以前的下場。不,恐怕連這個都不如,頓時皮膚上就惡寒了起來。
蘇一一和她們並不相熟,按着年齡輩份,蘇一一原該敬末座。不過,今天本是爲她接風洗塵,老太太發話,讓她坐到了自己的下首,頓時讓蘇滬姐妹看得兩眼放光。
蘇一一對談資排輩的事,素無好感,倒並沒覺得不自在。因而笑了一聲,便落落大方地坐下了。
席間,老太太少不得要問起蘇一一的學業,諸如承教於誰,在國子監裡的成績,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在南陳出的那陣兒風頭。
蘇一一恭敬地一一回答,卻言簡意賅得讓老太太有些不滿。
“咱們家幾個女孩子,倒還是你最爭氣些。老四,你倒是生了個好女兒啊”老太太的笑臉顯得分外慈祥。
“是,託母親大人的鴻福。”
蘇一一暗暗地翻了個白眼,自家老爹可跟這位老太太沒有什麼關聯要不是自己身爲穿越一族,怎麼可能混得這樣風光?
“既是一家人,就搬回來住吧,你們那裡也着實小了,依依怕也住不慣。”老太太果然再次舊事重提。
一家人?蘇一一撇了撇嘴,當初把他們趕出大宅的時候,可沒有這麼想。蘇慶正雖是不大願意,但也不大好開口回絕,因此沉吟着並不答話。
蘇慶滿卻笑道:“可不是麼?就是依依,在大宅裡也有兩個姐姐陪着玩兒。到底咱們這宅子更大些,你們那屋子小了點兒。依依在京城,聽說是常出入皇宮的,想必也住不習慣。”
蘇一一笑道:“祖母、三叔,你們可想錯了。我呀,還就是喜歡那三間瓦房呢,是以一回家就睡得人事不醒,再也沒有的香甜。祖母,我可是做夢都想着那幾間屋呢,您就讓我多住一陣兒罷。哪怕是住在皇宮裡,看着是金碧輝煌,可也不如我家裡那幾間簡單的瓦房住得實在。不是人家說麼?金窩窩,銀窩窩,不如家裡的狗窩窩。”
“這是賤民們說的,你也當真既這麼着,那屋子還留着就是,你若是在大宅裡住得膩了,便回去歇個兩宿。你在大宅的房間,我已經讓你三伯孃收拾出來,一會兒你自個去看看還要添些什麼,只管開口,你伯孃自會替你料理妥當。”老太太卻不爲所動,繼續自說自話。
蘇一一暗怒,難道我們一家子,就被你們招之即來,棄之即去嗎?除了姓氏上的一個“蘇”字,誰稀罕跟這大宅沾上一星半點的關係
田含玉低頭斂目,不參與意見。蘇慶正強笑道:“這事兒也不急,依依纔回來,她喜歡住着原先兒的房間,就先住着罷。反正也不遠,來往又方便。”
“如今依依的身份可不同了,怎麼還能住那兒”老太太滿臉不悅。
蘇慶正賠笑:“是啊,所以正商量着買個宅子……”
“胡鬧自家有宅子,怎麼還去買一個?就算如今你夫妻有了些銀錢,也不該這麼使”蘇老太太“啪”地一下扔了筷子,闔府上下立刻鴉雀無聲。蘇一一看了看自己剛挾起的一個蝦仁丸子,又瞄見滿座都是噤若寒蟬的恭敬模樣,只得把它放進了自己的碟子,正襟危坐。心裡有些憤怒,要換在家裡,這頓飯,早就吃得肚兒圓了
“母親教訓得是……只是我夫妻二人,還有些營生要做,住在大宅,多有不便。”蘇慶正知道母女倆的心意,硬着頭皮就是不肯鬆口。
“什麼營生我蘇家還供不起你三口人麼?依依如今掙了好大的名聲回來,你二人也該當收斂着些,別再做那些生意了。若不然,人家聽說依依的父母是行商的,這名氣可好聽麼?”
蘇一一看見蘇慶正臉上有些脹紅,急忙替他解圍:“祖母說得是哪裡話?若不是父母二人作的那些營生,如今還能養得這麼大都是未知之數,更何況還能進了學堂呢幸好當年做得油鹽生意,才湊足了二十兩的束脩錢。要不然,怎麼跟着魏先生做學問?”
田含玉被她的話駭了一跳,急忙對着她猛使眼色。
果然,老太太氣得臉上青紅不分,蘇一一才如同剛想起來似的,低頭小意地賠罪:“祖母,依依並非故意這麼說的……只是人家並不因父母行商而輕視於我,每常問起家世,我也一五一十地告訴人家,是以幾乎人人都知道這事兒,再改書香門第,倒反惹人笑話兒了。”
蘇老太太瞪視着她:“好,如今你是功成名就,翅膀長得硬了,不把我老太婆放在眼裡?”
蘇一一暗地裡嘀咕着,當年她也沒把老太太放眼裡啊?她的對手,在南陳就是大陳魁,在大周……好像還找不出來呢
不過,臉上還是一副做小伏低的委屈樣子,讓老太太再想發作,也發作不來,只能當她童言無忌,自己平了氣,還要找梯子下樓。
“你呀,打從小兒就去了京城,也沒有嬤嬤在家裡教導,難免不懂這裡面的關關竅竅。什麼叫旁人笑話?咱們蘇家,本就是世代書香”
蘇一一笑道:“那往後依依改口便是。”
老太太臉上的神色,纔算好看了些,又問了些南陳的風物風貌,最後總結:“雖說文章傳世,到底離南蠻近了,連士農工商的分別都不懂。”
蘇一一懶得和她費嘴皮子,這種老古董,要進行經濟普及教育,那可不是一時半會兒的,她可沒這個耐心
再提起宅子的時候,父女倆都不鬆口,老太太雖是氣結,也就只能擱下不提。
飯後,老太太讓蘇滬和蘇涓姐妹陪着蘇一一去看“她”的房間。雖然不樂意,但蘇一一也不想跟這些長輩們呆在一起,有個藉口正好,便應着起了身。
“九妹,你真的得了盛典的冠軍啊”蘇滬一臉的羨慕。那些幼年時間的敵意,因爲兩人之間拉得越來越大的差距,而煙消雲散。做對手,也要實力差不多才有趣味。差得太多,連爭強好勝的心都沒有了,還怎麼嫉妒?
“只是運氣好罷了。”蘇一一淡淡地笑道,“其實,若論真本事,我也不過勉強混進前三甲之列而已。也不知道怎麼的,那天的比賽如有神助,就稀裡糊塗地脫穎而出了。”
蘇滬羨慕:“難怪當年大伯要讓你進京呢若是留在永樂,恐怕就得不着這個風光了。”
“那可未必”蘇一一反駁,“魏先生的學問,也是極好的。若是當年跟着魏先生學,也未必不能拿這麼一個冠軍。”
“到底京裡國子監的大儒們學問更深。”蘇滬卻固執己見。
“大約是機緣巧合罷”蘇一一不以爲然。如果沒有蘇慶華,她早晚也會進京的。當然,也許成名不會這麼早罷了。
“九妹,這是我們大宅裡最好的一個房間了”蘇涓推開了小院的一扇門,得意地表功,“這兒離祖母的住處最近,進深也大,房間開闊。祖母吩咐下來,我和我娘就花了不少功夫收拾,傢俱和被褥全是新的。等明兒裁縫上門,再替你縫些新衫子。”
蘇一一無可無不可地看了一眼,果然是費了不少心機,傢俱都是紫檀,迎面的廳堂上插着一隻紅色的松竹梅歲寒三友的象耳高瓶,插着時新的臘梅花。
果然比起蘇滬自己的房間,還要更氣象些。
“做衫子就不必了,在京裡習慣,只穿一一女兒國出來的衣服。”蘇一一淡淡地拒絕了蘇滬的好意。
她可不想有事沒事再往大宅裡走。
這一回,連蘇涓也羨慕地兩眼發亮:“九妹,一一女兒國的衣服,可要好幾兩銀子一件呢”
“嗯,我也不常換,只兩身兒就夠了。”蘇一一敷衍,決定離大宅越遠越好。
不過,蘇一一還是錯估了老太太對她的“寵愛”程度,她想不沾着大宅的打算,完全落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