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灼烈焰下的村子格外寧靜了些, 只是佈滿了遍地的橫屍,看起來着實恐怖。那肆意屠殺的屠夫似是覺得再無人可殺,終是三三兩兩散開來。水缸裡的女娃娃許是沒聽得了外面的動靜, 終是哆哆嗦嗦的把蓋子推開了一道小縫。
霎時, 缸的邊緣卻是伸進來一隻手!慘白慘白的手, 像是死人的皮包着一條條的骨頭, 更加駭人的是, 那隻手上,居然從手背到手心有個洞一般的傷口,陳腐的皮肉都翻開來, 那個洞穿的孔恨不得能插.進去一截手指頭!
女娃娃嚇的臉色煞白,嘴才張開, 那隻手卻一把掀開了蓋子, 一手捂上她的嘴, 一手把她抱出了水缸。
女娃娃手腳胡亂的踢,嚇的恨不得要昏過去, 那人卻輕輕把她又放回到地面,沒擰她的腦袋,沒砍她的脖子,只是捂着她的嘴,輕聲道:“我不是壞人, 這裡不安全, 跟我走好不好?”
女娃娃渾身都打起了抖, 那人嘆口氣, 繞到她面前, 女娃娃眼瞪的更大。她認得這張臉,這張平凡無奇, 卻見不得一絲生氣的臉!是那個怪人!
一直都聽爹孃說這個怪人如何如何恐怖,如何如何可怕,叫她千萬避着,以前只敢遠遠瞟一眼,現下這麼近的看,竟是更加的駭人,若這人不說話不動,真的真的就是一具死人啊!
女娃娃登時哭了出來,那人微微閉閉眼,而後又睜開,僵硬的嘴角牽起一個姑且算作微笑的弧度,聲音輕了又輕,“我真的不是壞人,村裡還有好多人活着,哥哥帶你去見好不好?我現在鬆開你的嘴……千萬別叫。”
女娃娃狠狠點點頭。
舒望終是鬆了女孩的嘴,女孩當真咬着牙沒叫出聲,卻是猛的推了他一把,手腳並用的坐在地上往後爬,像避開鬼似的,登時便離了他好遠。
四周火光一個跳躍,忽的把舒望的影子拉的好長好長,像纖細的一根水草,隨時可能斷掉。
舒望上前一步,眉間一抹焦急,卻是好不容易又咧了咧嘴角,儘可能笑的親切些,眉峰都彎彎一道弧度,還是那雙手,卻微微縮進了袖子裡,才重又伸了出去。
“錫蘭乖,我帶你去見你娘。”
錫蘭一怔,“娘?”
舒望點點頭,錫蘭大喜,微微朝舒望爬進一步,“娘還活着?”
舒望又點點頭,眸子裡一抹溫柔,“還活着,村裡好多人都還活着。”
錫蘭抹抹眼淚,終是爬起來,對着舒望伸出的手卻依舊有些躲閃,瑟縮了一下才探出手去牽住,卻僅僅只是牽着袖子。
舒望垂垂眸,拽着孩子更緊些,往村子左後方邁了一步,卻也僅僅只有一步。錫蘭一愣,剛拽拽舒望的袖子,便見前方樹梢頂上一聲興奮的怪叫,而後一個夜行打扮的殺手一躍而下,無比興奮的望着他們。
“哈哈,盡然還有兩個漏網之魚。”說罷,亮了亮劍鋒,其上層層的血液還在一滴滴的流。
錫蘭驀地往舒望身子後躲了躲,舒望卻下意識的觸了觸側身的那支精巧笛子,想了想,卻又作罷。
“想怎麼死?”
舒望半晌不語,只是瞥了眼那人腳邊。從樹梢躍下,落地竟無塵,輕功上層……羽刃偷襲不到。舒望蹙蹙眉,把孩子往身後藏了藏,淡淡道:“這個孩子不能死。”
“哈哈,兩個都要死,先殺你!”
語罷,十步開外的人已經提着長劍躍了過來。錫蘭嚇白了臉,登時蹲下身抱着頭,舒望握了握拳卻未動,只是一眼望去,看的清那人一招一式。
左手掐一字劍訣,左躍一步,虛晃三步,起手刺,天回劍第三十六式?無破綻,落招是——肩井。
殺手掠近一瞬,舒望一把推開錫蘭,略略側肩,無巧不巧的躲了過去!那人猛的一愣。
接天回劍第三十七式的話,是起手壓劍,復挑,復接一刺,破綻是——側腰章門穴,落招——內關!(心口穴位)
內關……
那人一愣之後,攻勢再起,起手壓劍,復挑,復刺,舒望終是避着劍鋒,一凝眉,扣下羽刃朝那人章門射去,而後沉肩,便見那人真氣一岔,悶哼一聲。
一旁的錫蘭什麼都沒看清,僅僅兩招而已,只知道最後兩人盡是撞在一起,長長的一把劍堪堪避過心口,從舒望側肩刺出,而那殺手還未緩過氣起身,舒望卻先一步生生拔出肩前的長劍,奪了過來轉手切了那人的脖子。
至死,那人還死死的睜着眼,瞪的老大。
錫蘭傻了似的望着舒望,舒望卻扔了劍,一手捂着肩,搖搖晃晃的起身,已經是滿額的冷汗。還來不及鬆口氣,那邊死了的人卻忽的渾身開始發臭,糜爛的氣息猛烈的捲開來。
化屍香!
舒望捂住口鼻,眸中略略閃過些異樣的神采,身側錫蘭不安的拉了拉的衣角,舒望這纔看上錫蘭,眸中似有水光,旋即卻又閉閉眼,立時便牽過錫蘭,竟又把她放在了那處水缸裡!錫蘭不解的望來,舒望終是一笑。
“記得,等會兒發生什麼都別動,等今夜過了再出來,到村子左後方那處大坑去,你娘會在那等你。”
蓋子被覆上來,錫蘭還只是傻呆呆的看着那張死人似的臉,只有那雙生動的眼裡,像是存着一生的柔情,要對她一個小娃娃傾盡。錫蘭微微有些慌神,蓋子將要蓋上的剎那,鬼使神差的碰了碰那觸着蓋子的手,還是那雙手,錫蘭卻抓住了一根指頭。
那雙手微微頓了頓,而後狠狠抽走。水缸徹底黑下來。
舒望在原地頓了半刻,終是轉身朝村口走了五步,不出意料的被人圍了個死。
一圈夜行打扮的黑衣人暫且不說,另有兩人卻一個衣着華貴,竟有帝王之氣,另一個衣着簡約,卻是面帶病色。
“竟然一人殺了朕的手下?”楚喬瞥了眼地上的死屍,又瞟上舒望,似笑非笑。
“朕?”舒望細細看了眼楚喬,“你是楚帝楚喬?”
“先生猜的到準,只是這並非好事,既是知了我身份,哪還有留你的道理?”
舒望不語,楚喬稍稍示意一眼,便有人彈指朝着舒望腿部射了道指風,舒望身子一歪,對着楚喬跪了下去。
有人朝他走的近了,許是殺手便喜歡玩玩困獸之鬥的戲碼,如今這隔着他的幾步路還要一步一個腳印慢慢的磨。又離着死亡這般的近,舒望卻驚覺心底連一絲絲的掙扎都沒有。
什麼時候開始,變得如此的墮落……
換了一身皮囊,竟是連當初那個舒望都找不回來,又或者,其實當初那個舒望已經從心底腐爛開了,到如今,他才能這麼跪在這等死。
面前的人是楚帝,他竟然跪在楚喬面前等死……
劊子手已經走到了面前,舒望卻不由得直了直身子,眸子垂的更低,眼光深處卻漸漸燒起了小火苗,像是要最後忘情的燒一把,化作了灰也好歹要拉着些許敵人陪。
他怎麼忘了,舒望心底的那個美夢,說白點,該是讓整個大楚跪在周朝的腳底,等死纔對!
“動手。”楚喬低聲吩咐,人已經轉過身去,像是一切塵埃落定。
“首攻祈域。”舒望忽而沉聲道。
轉過身的人又驀地轉了回來,眼底是難得一見的驚詫。連秦淮澤也望了過來,眼中驚詫更甚。
刀光劈落,被楚喬生生止住,停在頸側半寸處。
楚喬上前一步,直直逼視着舒望,“你剛纔說什麼?”
舒望擡眸,續道:“次奪湘陵,兵圍漢川,定關中。”
村子一時格外的靜,楚喬幾乎是一步步逼到舒望眼前,居高臨下的死死盯着舒望,而舒望挺直的身子忽而微微伏下,竟是朝着楚喬叩首。
“素聞楚帝宏才偉略,意在天下,想必對大周圖謀日久,今日既遇陛下,在下願效犬馬之勞。”
秦淮澤聞言心下更疑,楚喬略略看了眼秦淮澤,又看上舒望,忽而遺憾的嘆了聲,“先生有所不知,先生此計,朕的臣下已在一個時辰前爲朕策劃好了,與先生所言,一字不差。”
舒望擡眸看了眼秦淮澤,心下已猜出其身份,不由又道:“陛下手底自是人才輩出,只是在下向來不妄自菲薄,不知陛下這位臣下於第一計祈域,幾日之內可以拿下?”
楚喬示意了眼秦淮澤,秦淮澤凝着舒望卻當即暗下思忖,半晌答道:“最快四日。”
楚喬才滿意的勾勾脣角,卻聽舒望不假思索的接了句,“三日。”
秦淮澤幾乎要走上前來,楚喬也終是正眼狠狠打量了翻舒望,不由笑道:“先生也莫要信口開河。”
“陛下可是覺得用時過多?” 舒望蹙眉,頓了半晌,又道:“那兩日也未嘗不可。”
秦淮澤終是走上前來,剛想開口又被楚喬意有所指的攔下。楚喬似是對舒望起了興趣,竟是蹲下身隔着咫尺的距離,話問的一字一頓。
“先生可否告知朕,爲何要助朕奪周?”
“找人。”
“找人?先生要找何人?”
“鬼醫洛子韓。”
“先生找此人做什麼?”
“救命。”
楚喬微訝,又打量了翻舒望的,見他臉色確實不似常人,才瞭然問道,語氣甚至還帶着點關心意味:“先生有何問題?”
“不知道,所以想找鬼醫一問究竟。”
“不知道?”
楚喬蹙眉,舒望見楚喬有疑便拉下肩頭的布衣,裸.露出先前肩上刺穿的那一劍之傷。洞穿的傷口,卻不見一絲血跡,楚喬果不其然又是一陣訝異。
舒望重又拉起衣衫,半晌,楚喬終是站起身,“除了救命,先生沒有別的目的?”
“身處亂世,不過爲了苟活,難道陛下覺得這個理由還不足夠?”
“呵,倒是有理。”眼底深濃的試探之意終是稍稍淡去,而後一聲興味的笑意,“那好,先生就跟着朕吧。”
“陛下!”
秦淮澤剛出聲又被楚喬制止,楚喬在秦淮澤和舒望之間來來回回流連個遍,眸中趣味更甚,心下一計,便對着舒望出口道:“不過先生該是料想的到,朕的身邊可不是那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先生之前說兩日便可拿下祈域,朕也不爲難先生,就以三日爲限,先生便和淮澤比比,若是先生三日拿不下祈域,便是輸給了淮澤,那先生便是在戲弄朕,那朕可要先生以命作抵的。”
舒望垂眸,眼中卻有無畏笑意,隨口應下,“遵命。”
楚喬笑笑,忽而有人走到楚喬身邊一翻耳語,楚喬竟又挑挑眉,又看了眼舒望,“先生身上是不是有什麼危險的玩意兒?”
舒望暗歎,卸下手腕上的羽刃,“本是防身的東西,既然跟了陛下,陛下自會保我安全,這東西想必沒用了。”言罷,便把那精精巧巧的羽刃掰成了兩段。
楚喬滿意,繼而又上前一腳把那兩段的羽刃又踩了個粉碎才心滿意足的回身朝車鸞走去,上車前像是又想到了什麼,回頭笑問舒望,“還不知道先生高姓大名,可否相告?”
舒望起身作答,“無名。”
“無名?那朕就賜先生個名字。就喚……‘狗兒’可好?”
分分明明的笑意漾開在楚喬面上,像是撿到個好玩的玩具。舒望頓了頓,重又跪下謝恩,看不清眸中漣漪,只是那以下對上的禮數做的倒是當真兒恭恭敬敬,格外溫順。
楚喬一掀車簾,把一聲高過一聲的長笑也一併關了進去。
再等舒望起身的時候,人大多都守在馬車邊準備啓程,只有秦淮澤依舊靠近着他,舒望無視之追着楚喬過去的時候,依然感覺的到背後時時刻刻的探視。
等浩大的屠殺者去了無痕似的又出了這座小村時,先前舒望離開的地方留下了一支精精緻致的笛子,待那身手高超的侍衛尋到笛子卻半分不見舒望的人時,登時心下涼了半截。
公子竟是又把這笛子扔了……
再許久後,天微微亮了曙光,水缸裡的錫蘭終是探出腦袋爬了出來,記着舒望的話尋到村子左後方那處大坑子旁,果然看見了自己的孃親還有好多好多熟悉的村民。
錫蘭抹了淚,一把便衝過去抱住了孃親的腰,“孃親,是那個怪哥哥救了我,哥哥真的不是壞人呢!”
和藹的婦女眸中一絲笑意,“是啊,要不是那哥哥叫我們躲到這坑子裡,只怕全村的人都要遭殃了。那哥哥啊……的確不是壞人啊。”
婦女攬着錫蘭,一副劫後餘生的笑意。母女身後是偌大的一個土坑,正是半月前全村爲了活埋村裡染病的人挖的那一處坑墳,此刻卻被填滿了稻草,稻草上還被有意的拖放了數名已死的村民作掩。整個村子,足足數十人,竟就這麼窩在這麼個顯眼的土坑裡,在一衆屠夫的眼皮子底下躲過了這場生死浩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