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深夜之祭

熄了燈火,屋裡漆黑如墨,烈語躺在牀上,望着屋頂,發了好一陣呆。

和宮琪打打鬧鬧了十幾年,從未見她哭過,或許是從未在她面前哭過。

若是痛的極了就咬她一口,恨不得她痛的齜牙咧嘴的宮琪這女人就舒坦了;傷的快見閻王了也要拉着她,無聊的話聊天氣,有聊的話聊男人,再有內涵些人生也聊過,只要是說的她啞口無言、滿頭黑線了,她保證就開心的不死了;累到動都懶得動了,睡也要拉着她墊背,還有意無意的流她滿身的口水。

每一次,她們倆無論是誰傷了,另一個拍手稱快、冷嘲熱諷是一定少不了的。傷身對於她們來說太過習以爲常,傷心,她沒試過,或許沒辦法感同深受吧。

總之,她不喜歡宮琪傷心的樣子,她們這種人是不應該學會哭的,不應該軟弱。

她還記得,宮琪第一次哭是爲了那個男人,今天亦是。男人……全都可惡!

烈語回了神,透過紗窗看了眼宮琪房裡的一片漆黑,深沉的嘆了口氣,正準備閉目養神的,窗間白光一現,短箭直直的定在了枕邊。

烈語猛的翻身坐在牀邊,長袖一展,牀頭的油燈亮起了如豆的燈光,晦暗卻足夠照亮枕邊的一方小角。

枕邊一寸的地方,一支冰箭恰好入木一寸,箭尾處是扁平的四方形,烈語凝神細看纔看得見其上的四個蚊蠅小字。

柳園一探。

冰箭傳書,正是火離獨特的傳書秘技。

夜探柳園?若不是授有樓主的密令,莫隱三天前就沒有必要拒絕慕彬的要求,把十萬黃金都拒之了門外,如今樓主又要插手柳門一案?

如果是宮琪只怕要翻個白眼,指着離非的鼻子暗罵腦子進水了。烈語自有疑惑,眉目間卻也沒什麼惑色,當即拊掌在冰箭之上,不消多時,枕邊就只剩下了一攤水漬。

按下枕下的月牙形按鈕,牀板一空,現出的就是濃黑的束身錦服,銀絲紋邊,底袖處繡有一“離”字,而衣下卻是一張銀色的面具,從鼻樑到額角恰好能遮住半張臉,眼角處是一抹金色的火焰。

火離。穿上了這身行頭就是對着秦凰樓絕對的服從,不從或是任務失敗,後果只有兩個——死,或者生不如死。

熄燈,換衣,開門,一切的動作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奈何烈語才把一隻腳邁出門檻就相當不善的瞥了眼一處夜色深濃的角落。

還不待她開口,角落裡的人就自覺的嬉笑的走了出來。一樣的黑衣銀邊,一樣的銀色面具。烈語探手摘了對方的面具,現出的果真是宮琪那張促狹含笑的臉。

“你傷纔好,胡鬧什麼?給我回去!”

“我躺了三天了,該活動活動了,再說,哪次任務我們不是雙劍合璧啊?你想撇下我單獨行動啊?”宮琪瞪了眼烈語,一副“沒門”的表情。

烈語看着宮琪那大展身手的架勢,無可奈何的皺了個眉頭,“那你開道吧。”

宮琪眉開眼笑,“去哪?”

烈語這回愕然了,“你沒收到樓主的傳書?!”

宮琪也愕然的搖搖頭,“我也覺得奇怪,可能是那老頭年紀大了,搞忘了。”

話音才落,銀光破空,烈語並指接了個正着。宮琪看了眼烈語指中的冰箭揚了揚眉,“看吧,這不補來了?”

烈語無語的看了會箭尾的小字,很是過了會,眨了眨眼又離近的看了眼,眼睛徹底瞪直了。

“看到什麼了,這麼驚悚?”宮琪好奇巴巴的湊過去瞄了瞄,差點沒把她嚇死。

——好好休息。

她家那惡毒的老頭啥時這麼憐香惜玉了?!

.

夜深融融,月色森白如骨,昔日門庭若市的柳莊一如無人問津的死域,清風掃蕩,滿地枯草起,簾幔殘絮如半吊的屍骨,在風的悽吟中哀婉的搖晃身軀。

血,濺上了長簾,染上了河塘,繪上了窗扉,柳府盡作一片廢墟。

一襲黑衣獨立中宵,唯有銀色的面具在隱晦的月光下明明滅滅。面具下的那雙眼沉靜而幽冷,視滿府的悽霜爲無物,只是不錯眼的盯着腳邊的白玉池上那片格外顯眼的濃黑,黑色的屑沫隨風起起伏伏,遙遙遠去。

烈語觸了觸粉末,又輕聞了下氣味更加確定了心裡的猜想。

香灰和紙灰。

看來這死府還不算無人問津,不過不關她這不速之客的閒事。

冷冷的起身,冷漠的笑亮了沉肅的面容,烈語高高在上的瞥了眼腳邊的拜祭之地,一腳踩了上去。

指尖夾着清香,燃香繚繚,循循直上。面具下的眼如鷹般燦亮,任何蛛絲馬跡都無處可藏。

後門開裂的門鎖,屋頂偏移的磚瓦,河塘底凹陷的淤泥以及繁樹間斷裂的枝椏。牆壁角內梅花形的斷刃,密叢裡炸裂的菱花彈,桌角處嵌上的七殤鏢以及染了千夜絕的碎瓷壺。

等烈語腦袋打結的懷揣了一兜的贓物後,面對手裡的東西越發的思考不能。

梅花劍,菱花彈,七殤鏢,千夜絕。如果說這四樣證物足以把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萬梅山莊,百生堂,逍遙門和千毒谷悉數牽連到柳門滅門之案的話,那她現在手上拿的東西又算什麼?!

烈語看了眼左手上的金制令牌。鏤花紋邊,“鳳”字正中,鏤刻之字窮勁有力,行雲流水直如鳳舞九天,這一字當初正是據秦舒凡的親筆提字所撰刻。鳳字金令,向來是鳳天閣弟子必佩之物!

烈語又看了眼右手上的東西,臉色徹底的白了。

銀色的面具,眼角處是躍動的金色火焰。

臉上的面具和手裡的面具遙相呼應般,各自閃着森白的光,烈語震懾了許久才稍稍平復了心緒。

才收好令牌和麪具,指尖一直輕煙直上的燃香卻忽的無風自行改了道,蜿蜒曲折。

眉目一凝,烈語輕身繞到了一旁的房內,開了道小縫才往遠處瞟了一眼,立馬哭笑不得。

遠處圍牆外架了把長梯,不多時一抹人影就歪歪斜斜的進入了烈語的視角。

藍色長衫,深藍色髮帶,正是慕彬。

花拳繡腿都不會,還擅自來這種是非之地。烈語才白了眼慕彬的朽木腦袋,就聽“咚”的一聲響,烈語連忙放下白眼,視線之中卻已不見了慕彬的人影。烈語才愕然,稍稍把視線下移了移,就看見趴在地上的慕彬搖搖晃晃的爬起來,滿身的灰塵,散亂的鬢髮,連頭頂上都頂着堆亂草當真是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烈語面色抽搐了下,那邊慕彬卻理也沒理散亂的衣發,只是從容的走到池塘邊,伸手扶起了歪倒的石桌,靠着石凳平衡好桌面,又探手從懷裡掏出了兩盞夜光酒杯在桌上放好,再爲空杯斟滿美酒,放了一杯在對面,自己手執了一杯,微微露了個清俊的笑便傾身碰了碰對面的酒杯,輕靈的脆響在空寂的柳府內如晨鳥的清鳴,格外的醉人。

“青風……”手輕輕擡起,杯中水光清輝流轉,半晌卻又無人應和般放下。慕彬的目色清明而寂寥,有柔柔的笑暈開在嘴角,那雙遙望前方的清瞳裡卻是一片的荒蕪。烈語暗中對着這般目光,不由蹙了蹙眉頭。

慕彬呆坐了良久,終於淺嘆口氣,又把酒杯舉了起來,卻是自飲自酌。

酒水一杯杯倒,叮咚作響的流水聲直如清風過耳。美酒醇厚芳香,似是當年的莫逆之情。

酒盡,明火又起。慕彬左手拿着旺燃的黃紙,右手一如既往的一杯又一杯的滿自己的酒杯。指尖跳躍的火燃亮了一方夜色,把他自斟自飲的身影襯着越發的寂寥。

火,一絲絲躥高,酒,清泠泠而下,烈語遙遙遠望,水火之交間的他恍如隔世,遺世而獨立,連滿身的風塵,滿發的枯草看上去都越發的清冷。

黃紙一點點燒盡,都險要燒到慕彬的手指了,慕彬卻只是放下了酒杯,不錯眼的看着青煙直上,不知又想起了什麼往事。

夜,格外的沉,一絲風都沒有。煙火忽的躁動,輕直的煙有了蜿蜒的痕跡。

慕彬忽的沉了目色,遠處的烈語也凝神望了眼自己指尖的清香,一樣的蜿蜒曲繞。

烈語閉目屏息隨即幽冷一笑,今夜造訪的人格外的多啊,這麼短的時間竟把四面八方都圍滿了,也不知所爲何事。藏身匿行對於火離的成員全都是駕輕就熟,烈語煞有閒心的瞥了眼院子裡的慕彬,頗有些看好戲的意味。

慕彬卻是拊掌在燃火之上,隻手滅了明火,拽着任有火星點點的黃紙起身而走,隨手把酒杯玉壺拂到了池塘裡,而後輕手輕腳毫不含糊的溜到了一間房內。

房門一開,烈語額頭青筋直跳,差點對着手無縛雞之力的慕彬下毒手。爲了避免暴露行跡,慕彬一頭送上門之時,烈語直接點了他的穴,捂了他的嘴反手把房門無聲的一關,拖着慕彬這個大男人隱到屏風之後去了。

房外立時刀劍之聲大作,奈何小小的房內也頗爲的不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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