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氣帶着三分試探, 又有三分期待；與聲音同時傳達而來的，是一股孱弱的靈力。
鹿笙回頭，擺出大巫師的威嚴：“誰？”他猜到必是樹木成妖, 卻一時之間無法定位對方, 更猜不出對方的用意。
“我在這裡……”
把聲音精準傳到某人耳畔卻不引起路人注意, 這需要以靈力爲依託。但對方每次說話都很急促, 說完之後又即刻掐斷了靈力, 鹿笙始終無法找到對方的位置。
“救我……我怕……嚶嚶嚶……”木妖的聲質近似孩童，悽苦之意更甚。
鹿笙忽然明白了，對方求救卻又不敢現身, 一是怕鹿笙本領太強奴役它，二是怕這個小區修行者太多, 直接滅了它。明明害怕卻又不得不求救, 看來對方確實陷入了麻煩。
草木若開靈智, 那是難上加難的事情；草木一旦開了靈智甚至化形，性格往往溫和。鹿笙深諳此道, 不由得動了惻隱之心：“你別怕，我不是壞人。我如果是壞人，根本犯不着用珍貴的月滴來幫助這裡的古樹們自愈。你在哪裡？我有什麼可幫你的？”
對方似乎猶豫了，過了片刻纔有一個約摸七八歲的孩子從土裡鑽出來。衣衫襤褸、面污髮長，一望見憐。他侷促地站在那裡, 沒有穿鞋的兩隻腳不安地互相蹭着。他瘦得可憐, 簡直就是皮包骨。最主要是, 他雖是人形, 卻只是一道淡淡的虛影, 彷彿隨時一陣風就能把這“人形畫面”給吹散。
鹿笙看着對方一雙期待的眼睛，忽然想起自己當初被推下山崖, 將死未死之際，自己的眼神也是這般渴切吧？這孩子既然是草木妖靈，卻落得這般形容，想必妖元即將隕耗殆盡，本體也可能存活不了多久了。
再次放眼，鹿笙看到一株粗壯的合歡樹。粗壯，只是它的樹幹——所有枝葉都已經被切斷，薄膜包裹的切口處沒有任何嫩枝新葉生出，整顆樹都透着沉沉死氣，那是一棵垂死的合歡樹，縱然春回大地也喚不起它的生機。
心裡有了觸動，鹿笙就輕聲問：“你想……”
“我活不了多久啦！從被山上挖掘的時候我就知道，宿命如此……”一個外形只有七八歲的小孩子說出這樣的話，不能不讓人傷感，“我被移植到這裡已經十多年了，可惜沒有早一點遇到您。我的妖元將盡，我只求……您能將我的本體焚化，我不希望我死後還被那些人類做成傢俱……”
鹿笙看了他良久，又思索良久，這纔開口說：“你能化出虛影，想必當初也是化形之妖。修行頗多不易，你又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爲什麼要放棄呢？”
小男孩默默：“我能夠活多久，我自己是清楚的……”
鹿笙搖頭：“山裡有些小動物一兩百年就能幻化成人形，卻連普通的獵戶和獵狗也打不過，所以，化形，未必就有多大的本事。境界愈高，對自然的感知才能越深。你是木系之妖，你能不能活下去，得請一位木系的大前輩來瞧一瞧，不要枉自下判斷。”
小男孩精神爲之一振：“大前輩……”虛淡的身影似乎凝實了幾分。
是的，鹿笙想到一個人，一個與他尚且只有一面之緣的小正太，小正太叫做林瑞。仙草化形之身，且經過天雷淬鍊，又最得天狐以及小白這樣級別高手的喜愛，林瑞於草木一道的領悟遠在合歡妖靈的領悟之上——林瑞或許有辦法。
鹿笙也知道，爲了區區一隻妖靈而求助於林瑞，不僅顯得唐突，而且有一點強人所難。他在合歡妖靈面前這般陳述，其實心裡並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夠挽救妖靈流逝的生命，他只是爲了暫時穩住妖靈的情緒，一切只能等林瑞來了再說。
大巫師沒有單獨破開虛空的能力，也不擅使用人類的即時聯絡工具，只能先用意念傳話給鹿子倫，讓鹿子倫幫忙轉達向林瑞求助的意向。鹿子倫是鹿笙在山間救下的鹿妖，兩人之間存在血契感應，百里之內意念傳達無礙；如今鹿子倫已經和容家衆小妖混在一起，找到林瑞非常方便。
鹿子倫其實有一點怕林瑞，因爲林瑞不僅修爲高深，而且是個小面癱。不知道的，還以爲林瑞是雙胞胎容大同和容小異親哥哥——大同小異的親爹容玉曜就是個面癱。林瑞不僅是容家一衆包子湯圓的頭頭，也是天狐座下一衆妖魔的頭頭，蛛妖知墨、鴉魔鴉四都對他畢恭畢敬。
鹿子倫原以爲林瑞不會答應，畢竟林瑞是容家除了天狐大人之外的首席煉丹師，而且容大同和容小異再加上張蘇安這三位小朋友天生異能實在強大，一衆包子正太之中只有林瑞壓得住他們，看孩子的工作少了林瑞不行——林瑞雖小，卻是個大忙人呢！要知道，在容家，林瑞的地位比本部長老們還要高！
鹿子倫沒有料到的是，他一說，林瑞點點頭、轉身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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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空開了一道門，一道只容五六歲孩子通過的矮門。
鹿笙笑了：終於來了。
合歡妖靈驚呆了：能夠打開虛空，那得多深的道行啊！
林瑞攏着袖子從虛空之門步出，看到鹿笙時點點頭：“這麼快又見面了，大巫師也有求人的時候麼？”目光再轉向衣不遮體的小男孩，“你是喬木之靈？你怎麼混到這種地步？”
小男孩的個子明明比林瑞高了一截，目測年齡也比林瑞大了不少，此時卻嚶一聲哭了起來。人有人情，妖有妖感。小男孩雖然不知道林瑞的來歷，卻本能地知道這是木屬妖族的大前輩來了。妖族修行多是孤獨的，尤其對草木而言，像容家那樣妖魔扎堆、像火蟻妖那樣整體化形的都是罕見之事。幾百年來，林瑞是合歡妖靈見過的唯一木屬前輩，這感覺，無異於他鄉遇故知；看看人家的氣派，再看看自己的落魄，怎麼能不傷心？
這一哭，氣勢隨之衰敗，虛淡的人影眼看又虛了幾分。
林瑞像個小大人一樣冷冷看着合歡妖靈哭泣，這情形就好像，家裡懦弱的兄長被跋扈的幼弟給揍了。林瑞是很少安慰人的，眼看妖靈哭個沒完，他奶聲奶氣說：“你的妖元可禁不住你哭下去——木屬之妖，原本心思單純，沒有動物那麼多感情。道心單純，才能在修行上更進一步，你這般傷感，難道已經自暴自棄了麼？”
這犀利的小眼光！這耿直的小脾氣！鹿笙在心裡贊，越看林瑞越覺得喜歡。大巫師這一趟走出苗疆，看多了人類對孩子的溺愛和嬌慣，很是反感。儘管知道林瑞不是人類，但鹿笙就是喜歡包子模樣的林瑞表現出這股子獨立和霸氣。當然，鹿笙自己身爲一個脾氣耿直的人，明白不是所有人都能夠接受耿直。比方說眼前，合歡妖靈就被林瑞的獨特氣場震得快要腿軟跪地了。
所以，鹿笙趕緊站出來勸：“林瑞啊，這隻妖靈很膽小，你別嚇着他。我請你來呢，是……他曾經化形，修煉不易，我想問問你能不能救他？”
林瑞的表情果然緩和了一些，但仍然不喜不怒。仔細打量妖靈一番，又轉身看向旁邊將死的合歡樹：“這是你的本體麼？”
妖靈喏喏說了一聲是，本能地往鹿笙身邊擠。在他看來，林瑞雖然是木屬前輩，但幾乎沒有煙火之氣，冷冷清清不好接觸；鹿笙雖然也冷，好歹會說安慰的話。
富有生機的合歡樹皮帶着淡淡的青色，而妖靈本體的合歡樹的樹皮已近純黑——林瑞將手掌貼到合歡樹上，靈力流過檢視——林瑞又說大實話：“樹體生機將盡，死相已成。”
妖靈一聽這話，又準備哭泣，林瑞回頭一眼，把他嚇得立刻收聲。
林瑞收回肉乎乎的小胖手，再一次攏到袖子裡，驕傲擡頭仰視妖靈和鹿笙：“死相已成，尋常修行者當然毫無辦法。但——第一，你是木屬妖靈，又沒沾染過血氣，出於同屬道義，我應該幫你一把。第二，既然是苗疆大巫師親自請我來，我應該賣他一個面子。這第三嘛，我可不是普通的修行者，我有辦法救你一命！”
不管林瑞擡出多高的姿態，擺出多大的譜，妖靈和鹿笙都是喜出望外。尤其是妖靈，明明自己判了自己死刑，這時又聽說自己尚有一線生機，感動之下，眼眶又溼了。
林瑞是真傲嬌，撅着小嘴對妖靈說：“我都說了，諸多感慨對你沒有好處。你如果定不住心神，那我也救不了你。”
原來，林瑞的救治之法屬於“斷臂求生”最極端的一種，是讓妖靈舍卻原本的軀體，集中最後的妖元重塑新生。如果妖靈心神不穩，救治過程就容易出現意外。
妖靈聽了，趕緊深呼吸調整情緒，生怕林瑞一個不高興就不搭理他了。
鹿笙在一旁看着林瑞教育合歡妖靈，覺得既可愛又好笑。靈界之中，從來不以外表年齡論輩份，師承和修爲纔是排位的標準。像林瑞這種，明明看起來幼兒園都不能畢業的包子，卻能三言兩語就讓一隻妖靈俯首聽話——除了林瑞本身了得，還跟天狐大人的着意培養有關。天狐大人有意讓林瑞在一衆妖魔中成爲領袖，無形之中培養出了林瑞這種氣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