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不住他這充滿柔情的勸說,方可晴放下手裡未完成的工作,和他一起到在東城酒店西餐廳去共進晚餐。
作爲東城酒店的老闆,他是素食者,這裡的員工都知道。
經理特意爲他推薦一道新的素菜。
方可晴一直默不作聲。
想到他不能吃肉這樣的“怪癖”是間接因爲霍夫人而養成的,她現在卻正盤算着,該怎麼讓他去看看那個曾經傷他至深的女人,她心裡莫名地的不安和難受。
面對着眼前的佳餚美食,她卻興致欠欠,看起來食慾不振。
他伸手過去,輕撫她的臉蛋:“告訴我,怎麼了?”
她握住他的手,在他的手背小親了一口:“霍連城,我在想,你能不能克服心理陰影,像個正常人一樣去進食。”
他那個可怕的回憶陰影,能不能因爲霍夫人而有所改變?
他的眸光有絲黯淡。
“我不是說你不像正常人,我的意思是……”
他輕輕捂住她的嘴巴:“我知道,你想爲我好,不過,我這些年不是活得好好的嗎?吃什麼只是自己的愛好。”
他知道她指的不單純是吃不吃肉這件事,而是,他心裡的那一片灰暗地帶。
他把手放到她的頭上,輕揉,安慰地笑:“傻瓜,別胡思亂想,那麼多愁善感了不是你的個性,我是不是得想個辦法,讓你身心都忙碌起來?”
他對她邪肆一笑,又開始動歪腦筋了呢。
方可晴真想捶他。
在他的監督下飽吃一頓。
二人回到帝豪苑的時候,鍾傑和何濤守在東院門外。
他見到他們倆,眉頭蹙了蹙。
“少爺,夫人她怕是要熬不過去了,陳醫生,陳醫生說怕支撐不過今晚。”鍾傑不知道是緊張還是其它原因,說話都在結巴。
霍連城臉色一凝,頓住。
鍾傑看向方可晴,她在對他擠眼。
“少爺,夫人不住地哀求,想要見您最後一面,哪怕一眼都好。”
霍連城大拳不自覺地握緊。
“陳醫生他們呢?他們到底有沒有在救人?”霍連城盯住鍾傑,質問。
那女人的病雖然是急病,可也不至於在那麼短的時日裡……
“陳醫生他們已經盡力了,但是夫人的求生意志很薄弱……怕是救不回來了。”
霍連城神色一晃。
溫軟的小手握緊他的手,旁邊的女人,在這個時候給他鼓勵與支持。
她知道他正在動搖,到底是去送那個狠心的母親最後一程,還是懲罰式地,讓她抱憾而終?
“老公,去吧,見她最後一面,就算是這輩子的道別,無論她以前做錯過什麼,這一次,是真的最後一面了。”方可晴拉緊他的手,溫柔地勸說。
霍連城眼睛定在鍾傑的臉上,鍾傑低下頭去:“少爺,請您去看夫人最後一面吧。”
“少爺,請您去看夫人最後一面吧。”
“少爺,請您去看夫人最後一面吧。”
其他的保鏢和傭人紛紛哀求。
霍連城閉上眼睛:“都退下,我自有分寸。”他冷冷地道。
方可晴對他們使了個眼色,鍾傑帶着其它人都離開了。
他重新睜眼,眼色蒙上一抹冰霜般的冷意,擡步,他看似要踏進別墅。
“霍連城,你現在不去,遲早會後悔的。”方可晴叫住他,他的反應雖然是她的意料之內,可她還是想再作出一點努力。
霍連城頓住了腳步,雙拳緊握。
“我去了,又有何用?該留的自會留,該走的終需要走。”他的話裡聽不出悲傷,也聽不出喜悅,淡淡的,冷情至極。
“你還記得明心姐姐嗎?”
他身子僵住。
“絕情地拒絕見她最後一面,讓她含怨而終,你就真的沒有半分愧疚和抱歉嗎?”
方可晴知道自己說這些話肯定會惹他的不高興,可是,她不能就些放棄,可能她放棄,就是一條生命。
以前她一直都不知道,一個人對於另外一個人來說,會是那麼的重要。
如果沒有了他,就連生的希望都不會有。
直至她認識了明心,和他一起經歷了明心的離世。
倘若霍連城不對明心那麼無情,至少,給她一點朋友該給的溫暖,結果是不是會不一樣。
他冷哼一聲:“連你也要怨我?”
“我不是怨你,我只是想提醒你,霍連城,別讓我們的生命裡再多一件遺憾的事,好嗎?”
霍夫人的命就掐在他的手裡。
相信只要他能給她一點溫暖和關懷,這棵正在枯萎的生命之樹,會慢慢地復原,重新生機勃勃起來。
哪怕最後的結果還是一樣,起碼,無論於霍夫人還是霍連城來說,都已經無憾了。
他緊緊握住拳頭,身影僵硬在那裡片刻。
她還是說服了他。
霍連城“光臨”北院,這個日益冷清的地方。
霍夫人的房間門半開。
他進門,一堆醫生和護士圍在她的牀前,陳醫生和書杏也在列。
有人眼尖地見到步進房間的他。
“少爺。”
“少爺……”
所有人都驚訝他的出現。
“都退出去吧。”他冷冷地吩咐。
陳醫生正想說什麼,卻見到門口處的方可晴對他使了個眼色,於是他帶着醫護人員離開了房間,小芙和其他兩位女傭也退了出去。
“連城……連城……”牀上的霍夫人這一次,一眼便認出了自己的兒子。
她看上去的確已經奄奄一息,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嘴脣乾裂,瘦如枯柴。
艱難地擡起手,向他招手:“連城,過來……讓媽媽,看看你。”
霍連城漸漸走近她,冷漠的深眸中,看不出悲喜。
俯視着牀上垂危的她,表情麻木。
“連城,你還記恨着媽媽嗎?那一年,我……”
“怎麼能不記恨?倘若是您,您會不記恨嗎?”他聲音亦同樣,不帶一絲溫度。
這麼多年了,她第一次如此神智清晰,第一次對他說:你還記恨着媽媽嗎?
他積壓在心底的痛苦和仇恨,在這個時候終於得到了承載。
當年她得知他在綁架的時候遭到非人的對待之後,受刺激過度開始變得瘋顛,等他在昏迷中醒過來的時候,她已經記不住他。
嘴裡念念叨叨着兒子的名字,卻再也記不住誰是她的兒子。
她只記得住自己對不起她的兒子,卻記不住,她爲什麼對不住自己的兒子。
如何跟一個神智不清的人去算賬?
哪怕他再恨她,她也落到了那樣的下場,無論他怎麼聲聲質問,也問不出來,她爲什麼能那麼狠心,讓別人綁架自己的兒子。
那種喪盡天良的事,她竟然能做出來。
自從他醒過來,發現綁架案的罪魁禍首已經變成一個瘋婆子,他毒如蛇日蠍的親生母親,以那種方式去忘記了這件事,以爲那樣便是懲罰了自己嗎?
對於他來說,那樣更殘忍。
迷糊不清的人,總是幸福的。
而念念不忘,刻骨銘心的那個人,才至痛苦。
所以這件事一直在他的心裡埋藏了那麼多年,每每想起,提起,仍痛如刀割,那種難忘的恐懼和無助,是他這輩子都不想再重複的。
如今,她總算是清醒了。
她能記起,當年她對他做過什麼樣的事。
她那麼殘忍地讓一個近乎變態的仇人綁架年僅十歲的他,這比殺了他還要殘忍。
霍連城嘴角露出笑意,諷刺、冷漠、無情。
直至她臨終,他都沒有辦法原諒她。
他們這對母子,這輩子相處都還不如仇人。
霍夫人眼裡都是悔恨的淚水。
雙脣在顫抖,她身體疼,心也疼,半晌說不出一個字來。
“兒……兒子,媽媽對不起你,這輩子……欠了……你的……”
她聲線沙啞,氣力不足,一句話都說不完。
“別給我說對不起,這三個字,一毛錢都不值,你以爲在自己的一生走完之前,說句抱歉,就能彌補了所有事嗎?你想安心地走?卻要讓我告訴你一聲,我原諒你,你安心地去吧?”
霍連城聲色俱冷。
至少,他願意跟她算起這筆舊賬。
總比連一面都不願意見她,要好。
霍夫人滿臉凍淚,臉色越發地白,氣息越來越弱。
氣若游絲。
“兒……兒……下輩……子……”
她艱難用力地擡手,想要撫摸一下他那張冷漠而痛苦的臉龐。
還有很多很多的話,她沒有機會對他說,沒有辦法說出……
“兒子……”
最後一聲如蚊蚋般的呼喚,她終於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伸到半空中的手,垂落下去。
霍連城表情在那一剎那開始,凝結、僵凍。
他的心臟一陣抽搐,有種呼吸不過來的感覺。
她這一輩子,就那麼走完了。
而他這一輩子,卻要永遠都記得,她對他做過的事,她在他的面前,就那麼,殘忍地死去。
“爲什麼?爲什麼非要見我一面?你們爲什麼都愛讓我親眼目睹你們如此悔恨地死去?”
爸爸是這樣,現在就連她,也是這樣。
房間裡傳出一陣聲響。
在房門外等候着的一幫人,立馬衝了進去。
房間裡,醫用的東西被潑落了一地,霍夫人閉上了眼睛,滿臉都是淚痕,看似沒有了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