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正中央的地板上躺着兩具屍體。
蒐證的鑑識科人員跟我交代兩句,便去房間外的走廊找尋線索。房間裡只剩下我和兩具血淋淋的屍體。
不對。
把女性死者子官裡的死嬰也計算在內的話,應該說“房間裡只剩下我和三具屍體”。兩屍三命,真是猶如B級恐怖片的庸俗設定。
男性死者伏在女性死者身上,像是爲了保護對方,以身體來阻擋向妻子侵襲的利刃。可是他徒勞無功,兩具屍體上滿布刀刺的傷口,鮮血把淺色的睡衣染得一片猩紅。男人臉上留下絕望的表情,似是爲了自己的無能感到哀傷,
二人的血液流到木地板上,形成一個暗紅色的水窪。不久前,這些紅色的液體在他們身體裡流動,維持着三人的生命--包括那個肚子裡的孩子。
我有時會思考,到底胎兒在母親的子宮裡會有什麼感覺。我不是想知道科學上的理論,生命如何形成是學者的問題,我想知道的,是胎兒有沒有感情、有沒有主觀的想法。
尤其在出生之前便要面對死亡,他或她--或它--會有什麼感覺。
胎兒會畏懼嗎?會絕望嗎?會爲了自己未能呼吸第一口空氣而覺得悲愴嗎?
還是會對兇手感到憤恨?
我想,對胎兒來說,母親的子宮便是世界的全部。就像頑皮的小鬼把金魚從池塘中撈起丟到地上,或者拿放大鏡聚集陽光燒灼蟻穴一樣,被殺的生命只會對結果感到莫名其妙。
如果這是事實,那或許是件好事。至少,我面前這個從沒看過外面世界的孩子不用懷着憤怒和怨懟離開人世。
從屍體判斷,兇手曾對女性死者隆起的腹部施襲,就像是要處死那個孩子一樣。女性死者的肚子上有兩三處明顯的傷痕,從死者躺臥的角度、四肢的動作,我猜想兇手並不是先殺害母親再對胎兒下手。他是先刺女人的下腹再慢慢殺死對方的。
一般人大抵接受不了這殘忍噁心的情境,但對我而言這只是平常的工作而已。在這個大都會裡,刑警遇上謀殺案,概率只比在住所樓下的茶餐廳碰見鄰居低那麼一點點,屍體什麼的早已見怪不怪。比起血肉模糊的屍塊,我覺得匪徒的槍口更可怕。
我望向窗外漆黑一片的天空。三層樓之下的大街上傳來嘈雜的人聲,記者們大概被擋在封鎖線之外,努力地抓住相機,期望捕捉到屍體被送上車輛的一刻,拍攝到聳動的照片,好向老闆交差吧。孕婦遇害無疑會引起媒體的追訪,不過只要不是連環殺人魔的案子,兩個月後記者們連受害者的名字也會忘掉。
我們所居住的,便是一個如此膚淺的城市。謀殺也好、搶劫也好、拐帶也好、性侵也好,只要跟自己無關的,市民便可以安心地、以旁觀者的角度去“欣賞”這些事件。我不是說普羅大衆都是冷血動物,只是,現代社會令人失去同理心,說好聽的是“理智”,說難聽的是“冷漠”。當科技越來越先進,資訊越來越容易流通,我們對世事便越來越麻木。或許因爲這世上的壞事太多我們不得不冷漠起來,替自己覆蓋上一層又一層的裝甲,來適應這個“繁榮”的社會。以旁觀者的角度來看待事物,可以避免感情的傷害。
人類的感情都很脆弱。
然而對刑警來說,只要一天沒破案,工作便得繼續下去,不能抽身。
我輕輕嘆一口氣,小心避開地上的血跡,在屍體旁邊蹲下。
女性死者約莫三十歲,以一位育有四歲女兒的婦人來說,她保養得宜。蒼白的臉頰、殷紅色的厚脣、微彎的細眉,怎麼看也是一位美人--縱使現在她嘴邊沾滿變成深褐色的血液、雙眼瞪得比五元硬幣還大,露出一副死不瞑目的樣子。保護孩子是母親的天性,從她按着肚子的右手看來,她死前的一刻大概哀求着“請你放過我肚裡的孩子”,當兇手的刀刺進她腹部時,我想她所受的痛苦比面臨死亡更強烈。
丈夫保護妻子、妻子保護孩子,結果誰也保護不了誰,全給手於掉。真是諷刺
如果我把這想法說出來,那些膚淺冷漠的人便會裝出道德家的姿態,反過來大罵我涼薄或無情吧。不過,刑警不應讓感情影響判斷,我早已習慣漠然地審視罪案的結果。如果我現在多愁善感,爲這三條生命灑下同情之淚,也不過是裝出來的罷了。
我要做的,是逮捕兇手。這是警察的使命。
我瞧着女死者的樣子,心裡暗暗起誓,要爲他們討回公道。剎那間,我看到她的眼珠微微顫動。
我把頭湊近,嗅到一股毫不血腥的芳香,她的一雙瞳仁慢慢轉向我,跟我四目相覷。
“辛苦你了。”她張開嬌豔的嘴脣,帶着笑意對我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