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試探
拜倫從一大堆待處理的地方瑣事中擡起頭來已經是接近午夜時分的事了。
在接下來自冒險者公會的討伐任務時，他就已經預料到有這樣的一天了——自從他成年以後,來自各地方上的事項就從現任帝國國君,也就是他和西蒙的父親手上陸陸續續地被髮放到了他們手裡,早在很久以前，身爲王子的他和西蒙就要像這樣學着處理國事，分析每份文件的重點、權衡事件的利弊,並寫上自己的看法和建議,最後再交由他們的父親做決策。
有着兩名才能出色的兒子，無論是作爲帝國的國君抑或是一名父親，納撒尼爾·赫斯特至今對兩個王子的栽培都是相當公平的。
和能耐得下性子處理國事雜務的拜倫相比，思想性格一向比他活躍許多的西蒙更傾向於用武力來說話——當然了，西蒙本來就在軍事方面有着非常高的天賦，因此這一回他和西蒙帶回了關於邊境有獸族入侵的消息之後,奧拉克帝國的國君陛下立刻下了命令，派遣自己的大兒子帶了一支精銳騎兵趕往邊境。
西蒙一走，他手底下原本就因爲一個月不在王城內而積攢了的諸多事務也就順理成章地壓到了拜倫這裡。想起厚而沉的一大摞文件之後是西蒙那一張過於明顯的寫滿了解脫的臉，拜倫就覺得有些哭笑不得。
他伸手在太陽穴的位置按了按。
原本厚厚的一摞文件已經矮下去三分之一，拜倫也不打算繼續看下去了。他擱下筆，揮手讓侍從把他處理好的那些文件整理好，明天再送進王宮去，自己則站到了書桌後的落地窗前，輕輕撥開厚重的窗簾朝外看。
秋季的夜晚颳着小風，街道邊上種植的一排整齊的樹上，枝葉被吹拂得輕輕搖擺着，因爲宵禁而空無一人的大街完全感覺不到王城內白天的恢宏壯觀，反而在零星的火把照耀之下顯得格外幽靜。
沒站一會兒，“叩叩”兩聲輕輕的敲門聲讓拜倫收回了朝外眺望的視線，他放下了窗簾，回頭示意侍從去開門。
在看清門外站着的是什麼人之後，已經跟着王子殿下服侍多年的侍從立刻錯身讓了出去，在對方進去之後把門關上並守在了門外。
“殿下。”來人朝着拜倫躬身行禮，這是一個長相平凡到了極點的青年，他看上去三十歲不到的年紀，身上的穿着也是十分普通的平民裝束，這樣一身扮相令他即使是出現在任何地方也都會被劃分到毫不起眼、過目即忘的人羣裡。
拜倫點了點頭：“說吧。”
“從‘那一位’出門之後一共到過三個地方，他先是去了中央廣場，在英雄雕像周圍參觀了一段時間，然後去了富人區，在快要進入富人區的時候又改道往商店街的方向走去，最後在繞過了三條酒館小街之後抵達商店街。”
青年並沒有細說——實際上王子殿下讓他跟着的那一位黑髮青年一路上各種繞行，弄得他一開始還以爲自己的尾`行被發現了，可後來見那一位無數次抓着路人詢問着什麼，他才意識到他跟蹤的那一位根本只是迷路了而已……
想到被自己跟蹤的那個黑髮青年有些尷尬又有些沮喪地走一段路就找個人問兩句的行爲，青年不覺有些好笑，但彙報的語氣卻仍然保持了平穩的語速：“……和殿下預測的一樣，他帶着東西直接進了武器店，也已經和武器店的老闆進行了接觸，本來我們打算按照殿下的吩咐行事的，可聖洛迦家族的大小姐卻突然出現，反而搶在我們之前和他發生了糾紛。”
聽到這裡，拜倫微微皺了皺眉：“聖洛迦家族的大小姐？你是說那個萊拉·喬·聖洛迦？”
“是的。”
“鍊金協會的例會不是在幾天之後才舉行嗎？”拜倫朝前走了兩步，若有所思地開始自言自語。
青年顯然清楚這只是王子殿下思考問題的表現，因此並沒有出聲，只是沉默地等待着。
果不其然，拜倫在抓到了疑點之後立刻下了指示：“那個家族的人平時是出了名的不肯出門，又怎麼會發生這麼巧的事情……你去查一下爲什麼她會在例會以外的日子離開高塔。”
“是。”青年頓了頓，繼續說了下去：“兩人在武器店裡發生口角，根據事先安排在武器店裡的人描述，他在言語上激怒了那位大小姐，因此反被那位大小姐喊來了衛兵關進了王城地牢。”
邊聽邊回到書桌之後落座的拜倫聽到這裡忽然不着痕跡地一勾嘴脣：“也就是說，他現在還被關在王城地牢裡？”
“是的。”青年應了一聲後，臉上驀地掠過一抹猶豫，但幾乎是立刻地，他的神色又恢復到了正常狀態：“殿下，我自作主張打聽了關於萊拉·喬·聖洛迦對衛兵下的指示，據說是打算把他關到附近沒有在押犯的牢房裡去餓個兩天，懲罰他對那位大小姐的冒犯。由於典獄官的兒子是鍊金師，而聖洛迦家族最近傳出的風聲說將會重新爲那位大小姐擇偶，所以典獄官幾乎是立刻就答應了，也正因爲這一點，關押並沒有走正規程序，也沒有任何相關的事件記錄。”
拜倫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沉默了好幾秒之後他屈指敲了敲桌沿，語速平穩聲音裡卻隱隱透着威嚴：“我知道了。你做得很好，但關於你擅作主張打聽消息的行爲，我希望不會再有下一次。”
“……是。”
拜倫看着青年尊敬地躬着身體後退兩步再轉身出去，直至房間裡就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他才稍微放鬆了一些，朝椅背上一靠。
午夜的鐘聲驀地響起，在這種萬籟俱寂的時刻，從遙遠處傳來的敲鐘聲顯得格外的清晰。
拜倫閉上了眼。
被關進了王城地牢的艾澤……他會怎麼做呢？
從之前艾澤說出據說他有很多錢這種話時起，拜倫的心裡就隱約有了一個試探艾澤的想法。
雖說艾澤曾經變相承諾過他不會傷害人，可就算說着這種話的艾澤看上去是多麼的人畜無害，都無法改變他身爲一個人形王級魔物的事實，拜倫無論如何都無法輕易地完全相信艾澤的承諾。
他的試探從很久以前就開始了——就譬如，他沒有阻止艾澤回巢穴拿他所謂的“值錢的東西”。
從阿格拉城到王城路上的這段時間裡，艾澤幾乎每時每刻都被他保持在了視線之內，一路上這傢伙真可謂是表現良好，吃着人類的食物睡着人類的牀，過着人類的日子卻絲毫沒有表現出任何的不習慣，那種看到任何事物都沒有新鮮感與生疏感、做什麼事都自然而然毫無障礙的態度幾乎就要讓拜倫以爲他其實根本就是一個人類，並沒有發生什麼王級冥蛛跟在他身邊這種事情，直到艾澤跟着他回到了王城格拉芮。
一回到家就忙得團團轉的拜倫並沒有放鬆對艾澤的觀察，實際上，他早就佈置好了一切，從最開始就想好了的試探方法也在艾澤帶着他那“值錢的東西”出門時正式開始。
是的，拜倫一開始就打算放任艾澤變賣他巢穴裡曾經屬於路人抑或是別的冒險者的財物，並在艾澤準備脫手的時候讓人上前糾纏——拜倫必須知道在沒有他在旁邊的情況下，艾澤究竟會不會真的遵守他曾經做出的承諾。當然了，如果艾澤什麼都沒做那就最好，那樣的話他最後的試探也就完全結束，可萬一艾澤打破了自己的承諾……
商業街上早就佈置在武器店周圍的空間師和結界師足夠困住他直至拜倫趕到現場了。
然而，原本計劃好的一切卻發生了異變，暫且不說那個聖洛迦家族的大小姐爲什麼會在鍊金協會例會時間以外離開高塔，她的出現卻是替換了拜倫安排好的角色，成爲了那個向艾澤發出挑釁的人。
說起來還真是詭異的巧合，她怎麼就會在聖洛迦家族不可能出門的日子出現在商店街，還正好進入武器店並撞見艾澤轉賣她的匕首呢？
這事情實在有些蹊蹺。
雖然她的出現讓拜倫整個計劃的危險度提升了不少，但就到目前的情況來看，艾澤的表現還是令人滿意的。
至於艾澤被關進王城地牢之後會不會有別的什麼舉動——這一點還仍待觀察。
倒是艾澤目前的遭遇讓拜倫有了另一個想法。
是的，正是艾澤之前脫口而出的那個“據說”。既然艾澤會冒出這樣的話，就說明他的身邊跟了別的蜘蛛，並且，就他那副遮遮掩掩不肯說出來的樣子，拜倫不用想也知道對方在擔心什麼——艾澤說到底還是在害怕。
從拜倫的觀察來看，艾澤害怕的根本原因是在他的身上，一開始害怕被他發現身份，後來身份瞞不住了害怕他翻臉，最後發現自己身邊跟了別的蜘蛛的事情被他知道了害怕的就是他會對付跟着來的蜘蛛。
他想他是知道艾澤爲什麼會這麼在意他的情緒的，只是，撇開任何情感相關的影響因素不談，艾澤作爲一隻王級魔物的危險級別是非常高的，就拜倫調查下來的資料看，冥蛛的兇殘程度是他必須和西蒙聯手才勉強有贏的可能性。一方面他不想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硬碰硬、而另一方面化成人形的冥蛛和傳聞中的又太不一樣了，兩者綜合考慮，拜倫打消了討伐冥蛛的念頭，轉而試圖掌控住艾澤的一切，當然，也包括艾澤身邊跟着的蜘蛛。
而被關進王城地牢裡的艾澤主動向他提供了這個機會。
如果他什麼都不做的話，艾澤會不會把一直跟在他身邊的蜘蛛派來向他尋求幫助呢？還是說，會乾脆按捺不住毀了王城的地牢逃出來？
拜倫幾乎是在心裡冒出這一想法的時候就得到了答案——窗戶之外傳來了“咣”的一聲響，像是什麼東西猛敲在玻璃上面發出的聲音令拜倫幾乎是反射性地瞬發了一個防禦性的光系魔法。
乳白色的光華在房間裡疊加了燭光，呈現出極暖的一片朦朧的橘色。
拜倫站起身去掀開了窗簾，頓時一愣。
只見一隻巴掌大小、通體瑩白的細腳蜘蛛扒在窗戶之外的玻璃上面，大概是因爲玻璃過於光華的緣故，它有些扒不住地正朝下緩速下滑，邊滑體型還邊在縮小，看上去就是一副高速移動過來結果撞在玻璃上撞暈了頭的感覺，因爲給人的感覺實在太蠢了的緣故，拜倫當下就明白這大概就是跟在艾澤身邊的那隻蜘蛛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爲是一個巢穴裡出來的蜘蛛，爲什麼看上去都那麼的……
拜倫把差點就露出來的笑意抿了回去，伸手打開了一格窗，已經縮小到幾乎和米粒差不多大小的白蜘蛛看見拜倫開窗，頓時就振奮了精神，細長的前肢奮力扒拉兩下，從打開了的窗口縫隙竄了進來——
“劍士大人你幫幫我家老大吧！”可能是體型的關係，小蜘蛛的聲音雖然有些輕，但聲音裡的急切還是很明顯的：“他被可惡的人類關到了地下嗷嗷劍士大人你把老大帶出來吧好不好！”
作者有話要說：也就是說無論怎麼蠢澤也是要去監獄裡蹲着的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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